孤独私语

　　流淌在楼群间隙里的风吹拂十月的时候，你的心里总这样充满忧伤。你觉得有一个十万年的时光大口袋，把即将过去的这一年又变成毫不起眼的一点一滴，与虚无的时光一起草草收藏。但你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要到哪里去。或者，你一直不想到任何地方去，你只想在无限的时光中搜寻你有限的伤痛，就像从迅疾的风中抓取一支飞奔的羽毛，抓没抓住，你的手心都是冰凉的。
　　你很意外，大自然的秋色从天地深处向你围拢的时候，你身边那么多无聊的人都离你远去。而这时候，你才发现他们其实本有的可爱之处。你所认为的无聊，只是他们太像秋风中率先飘零的树叶，它们已经习惯服从所有的号令，仅此一点，他们又太像闻风而动的浮尘。他们的可爱，则因为他们都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都像你一样，在可爱与可憎中无可阻拦地衰老；都像你一样，挥霍了数十年的性能力之后，开始丧失性能力；在他们看来，生命就像风中的浮尘，逐渐远去，收不回，拉不住。你觉得他们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孩子都长大了，现在该他们重新衔接自己丢失多年的孩童时光了；该他们想象自己像一只只刚破壳的鸟，希望看到崭新的世界和崭新的自己，而时光，最好也不再是陈旧的样子。
　　你和他们多次谈论过人这一辈子，你们都认为再无必要考量孩子们的人生是失败的还是成功的。也不再纠缠，孩子们活得比你们安乐，还是比你们艰辛，因为这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依然活在世上，就行了，其他的，你们都无能为力。而你和你的同龄人，是时候，把生活的重压扔到秋风里了。越来越多的白发，是你命运之河滩上茂盛的芦苇结出的洁白的絮。冬天在前方不远处等你，你有必把脚步放慢一些，再放慢一些，或者，为了错过更多的忧伤，不如转向别处，或者让自己日日沉醉，或者偶尔重复一遍生硬的性行为，即便终于失败，都比你单单想到等待你的冬天就在不远的前方要好得多。总之，你想方设法要忘掉自己和你同龄人在时光中的准确位置和确切年岁。
　　你就从他们无聊闲谈的尘垢中尽量翻找出新鲜的肌肤，让那些仅有的，虽然陈旧但也依然活着的气息鼓舞你，让你不再恐惧。你希望他们像你一样，从天地之间无数的落叶之中倔强地挺直身子，从铺天盖地的浮尘中抟回自己的头颅，让头颅有一些分量，也有一些活力，进而确认，顶在你双肩上的那个头颅确实是你的而不是别人的。让一些想法从头颅里生出来，试一下，在大地上找一处地方，让自己落下来，当然主要是把头颅安顿下来。你还要告诉那些你认为无聊也认为可爱的人们，做一个人，而不要做一片片溃败的落叶，也不要做遮蔽天空掩埋大地的尘埃。
　　你的希望无法改变你的忧伤和孤独，这一点你很清楚。你努力爱着的那些人们，还是像黄叶一样飘零，像浮尘一样茫然无措，也像浮尘和黄叶一样假装快乐。那些无聊又可爱的人们，他们借着十月的风，把自己鼓胀到喜笑颜开，带着谷黄如金的情怀，沉浸在等待收割的幸福里。他们也带着通红通红的醉意，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冲荡不停的魔幻现实主义故事里无法醒来。你想告诉他们，时令如此，应当谨防金秋十月里常常发生的消化不良和伤寒伤风。但他们不理睬你，还嘲笑你，不懂医术就不要帮别人乱把脉。现在该你幡然悔悟了，他们的情怀和醉意是屡试不爽的包治百病的良药，专治阴虚火旺和外感风寒，还能预防百毒侵入。你现在必须承认，他们的情怀和醉意药效长久，他们都认为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将刀枪不入。
　　走过街道，穿过如织的人流，从鲜血一样鲜艳的喜庆气氛中穿过，所有行人和车辆，都快活轻松如落叶和浮尘，都被有声的风号召，都被无声的风卷挟，但谁都不想，该往哪里去，要到哪里去。想不到。甚至想不到浮尘与落叶。风吹过十月，人间充满最隆重的情怀和最深沉的醉意。
　　街上，偶然出现一小块空地，地上的枯叶和纸片飞快地打着旋，扶摇直上，不知从哪里受到鼓动，但知道从哪里获得强大的力量。纸片和枯叶却不会飞得太高太远，尚没有超过人的头颅就开始降落。失去了动力，也失去了方向，飘飘悠悠的落到地上。有些沮丧，有些彷徨，但依然没有愤怒。
　　那一刻，你又想到，十万年的时光大口袋，不知装过多少这样昂奋的小旋风，那样喧嚣一时的旋风，不知吹起多少浮尘和枯叶，不知遮蔽过多少回天空掩埋过多少回大地。那些无聊的，可憎的，最终全都是可怜的浮尘和枯叶，为时时而起的狂风造势，助威，他们在风的世界里出不来。在十万年时光的大口袋里，他们被风越吹越卑微，越吹越渺小，越吹越消瘦，越吹越贫困，越吹越孱弱。风吹过十月，风里带着曼陀罗种子的香味。风过之后，留下一个继续沉醉的时代，深深醉意里，没有浮尘，没有枯叶，甚至没有浮尘和枯叶的名称，只有常吹不息的风是丰满而强劲的。
　　走到最繁华的街区，铺天盖地的长波段光影让你脑洞大开，一个古怪巨人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来，“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听命于他人。”这声音像一场巨大的雪崩，无数受命于他人的人，就像雪花和冰晶，终于不堪庞大群体自身的重压，轰然崩塌，坠入一种意志力的无底洞。听命于自己的人，就像岿然屹立的山峰，保留了自己的强大与险峻。雪崩一样宏大的话语声让你看清了所有人各不相同的人生处境。陈旧世界总体是趋向于衰落和腐朽的，这样正好给重生的世界提供养分。你认为无聊又可爱的那些人们，以浮尘与枯叶的姿态，对一切独立而险峻的东西都怀有敌意，但他们又以攀附，压榨，欺凌，消磨你的过程，依附于你。作为无以计数的下流的东西，庸庸之众，凭借阳光的力量，凌驾于独立而强大的你，以及你高贵的价值之上，借你的名望与声威炫耀他们自己的同时，也在无情地销蚀你。然而，你和他们的本质是不同的。无知而粗暴的庸庸之众，他们的命运永远都是不堪自己群体的重压而最终崩塌。
　　“是的，这世界永远只认同独立而强大的！”你对自己悄悄说，而那时，更狂暴的风，正在吹过城市。
　　你不孤独也由不得你，因为你总有过错。你的过错首先在于你起初就没有站到群体大齐唱的队列中间，你很固执地独自站在齐唱队列的最后边。其次在于，大齐唱集体跑调而唱砸以后，曾发表大齐唱是低能者掩盖自己低能的拙劣之举，以及，低能者总是将整体水平劣化这一见解的你又是唯一正确的。尤其是，你还说过，大齐唱就是要苍鹰发出猫头鹰的声音，或者要鸭子发出画眉鸟的声音，根本不可能，也就无意义；大齐唱除了能够营造类似于雪崩的浩大声势，并没有多少建设性意义；参与大齐唱的每一个人就像置身雪崩的每一片雪花，结果是，除了一场场灾害，除了一场场灾害源于一场场巨大雪崩，并不存在哪一片雪花造成灾害，也不存在哪一片雪花在每一场灾难中深受其害。事情总是这样，总有人喜欢从大齐唱中听取群体发出的雄壮声响。但参与齐唱的人，除了悉心关注自己是否完全准确地融入齐唱而不要出错之外，大齐唱的总体效果，他们是无法知道的。他们能够知道的是，每一个人，永远无名，每一次唱，终将散场——你注定被多数人排挤，孤立。
　　这些曾经的想法与惊险的经历既显陈旧又显无力。你很失望地把脸朝到天空上去。
　　在那里，湿凉的风正在吹拂十月，乱云飞渡，微雨时作时止。但你没有忘记，这种天气里，阳光是无法关顾大地的。街道一直潮湿不堪。洒水车收到的洒水指令好像永远不会终止，或者，洒水车已经无法脱离自己的习惯，它很卖力地对付着意识形态里的浮尘和燥热，顺着相当潮湿的街道，把昂奋的水花一路泼洒过去。湿漉漉的街面俨然齐唱队员们泪光闪闪的腮帮子，带着童心饱满的纯度和昂扬的热度，没有定价的幸福感就在城市的街道上流成河——不用低头看，你就知道，吹拂十月的风总会吹拂无数的心，以无需询问出处的自豪和快乐，护养他们的天真和柔弱。
　　但你对此依旧保持沉默。你无法回避十万年时光大口袋里无数无意义的点滴中，沧海一粟突然狂躁的事实。你也看到，发狂者疯死的那一天，月亮并没有消失，太阳只是更加苍老了。秋风吹拂十月的这个黄昏，你的忧伤与你一同变老。
　　你想回家，但那一套小小的公寓只能容纳你的身躯，再也不能容纳你胀满的心思。你想在天地之间另寻一块宝地，让那颗博大的心不再受到压迫。
　　你觉得，你好像必须从秋风吹拂的十月退回去，躲过这一段泥泞的岁月，也是火一样的岁月。再往前走，你将无可避免被吹到干枯。你想在十万年时光大口袋中翻找你的二十二岁，那时候，也有谷黄如金，也有通红的醉意，但都不触目惊心，都不让人焦躁不安。在你年轻的心目中，世界上还有更丰富更真实的色彩平衡你的视觉感受，尤其是平衡你的内心感受，那时候的你并不粗暴。退回去，到无关大齐唱的年代去，去找回属于每个人的自豪与幸福，以及大胆的爱情和丰富多彩的进口货。去找回每个人体内的血液，传递着每个人独有的脉搏。去找回自己真实尺寸的尘埃，重新化育自己的头颅。去找回属于自己的落叶，重新入土，重新发芽，重新长成独立的大树。退回去，把每一缕忧伤都谱写成自己的史诗，从此，你那些有限的忧伤，将会得到根治。无限的时光将你成功复制，你将看到曾经的你，很可爱的。无聊的人们，那时候真正离开过惊吓，脸上显露过真实的笑容，话语中出现过真实的快乐。退回去，离你远去的人们，只是离开了与你同在的无趣的角落，出门之后，他们全被吹拂过十月的风吹向世界。十月干枯以后，历经苦难的人们荣归故里，唱着世界各地的民歌。而你，是一个苍老而安详的智者。但人们依然乐意称你为灵魂的导师。大家还说，不会让衰老的你，继续孤独。
　　在十万年时光大口袋里，你将长寿。你今天想到的，都将在转身回去的路上一一显现。
　　你迎着横吹于楼群间隙里的风继续前行，你的前方堆叠着暮色，暮色的前方隐藏着星斗。在十万年时光大口袋的想象中，你转身回还的季节应该也是秋天，但吹拂十月的风早就停了。自由的城市生活着更多自由的人，他们都是可爱又可信的人。你朝家的方向行走的时候，应该是夜幕完全笼罩城市的时候。那时候，星斗全部显现了。
　　你在这个季节和今夜的转身如期完成，你带着星光返回城市。
　　再次经过最繁华的街区。在一阵惊呼声中，你真的抓住了垂落于无边夜幕中的一支羽毛，人们投给你诗人才能领受的赞许和微笑。
　　在你想象的结尾处，自你接住羽毛的那一刻起，你的手心，开始变热。
　　19.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