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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叙述的背面

2021-12-30抒情散文青衫子
清晨,我被母亲叫起,去给别人家帮工。在文档中键入这个句子之前,与这件事有关的场景图片早已经纷涌跳跃,像是受到惊吓的虾子。这个时候,需要一股水流,给予这些图景以引领,让它们安静下来,依照某种秩序各归其位。作为一种切入,我选择从时间开始。这背后……

  清晨,我被母亲叫起,去给别人家帮工。在文档中键入这个句子之前,与这件事有关的场景图片早已经纷涌跳跃,像是受到惊吓的虾子。这个时候,需要一股水流,给予这些图景以引领,让它们安静下来,依照某种秩序各归其位。


  作为一种切入,我选择从时间开始。这背后的逻辑是,任何一件事都要有起始。比如帮工这件事,总要有时间的,抛开具体年月甚至哪一天都可以忽略,但总有些时间节点不能再忽略了,否则叙述将难以展开。比如清晨或是午后、晚上,有时也可以具体到几点。这取决于叙述事件的时间规定性,上学放学有规定时间,可以具体到几点几分,有的则不用太具体。


  从开头句子键入的那一刻,基于语言逻辑或是思维逻辑的叙述过程开始了。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接下来直接叙述到了帮工地点的场景,另外一个是,可以先叙述起来之后的活动场景。我选择了后一种,因为自己知道,对于帮工现场,缺乏足够的记忆材料,对叙述造成困难。于是避重就轻,围绕比较熟悉的环节进行挖掘展开。


  相对于帮工现场的陌生,居住环境是最熟悉的,可以从这些熟悉的材料中挑选素材。这个时候需要有一种镜头感,即从穿衣开始,接下来要展开哪些动作,在动作的过程中有哪些素材进入视野,或者是由其中某个动作场景展开发散性思维。


  先从穿衣开始。这里,我把穿衣的环境假定为光线有点暗,与被母亲叫起来形成呼应,意即时间有点早。于是,隔了时空,我看到自己借着窗子里透过的微光,熟练地摸黑把衣服穿起来。


  发散思维从熟练这个词开始,前提是,以前不熟练,再往前推是不会穿,因为年龄小,然后由奶奶或母亲帮着穿,冬天的时候还把衣服放在灶火上烤一下,这些画面顺次出现了,像是一棵树主干上伸出一个枝杈,并且长出叶子来。它是鲜活的。


  接下来,应该是穿鞋,洗脸。穿鞋可否进行发散?也可以。旧布鞋,光脚,你尽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将自己置入当时的场景,体会穿鞋的感觉。另外,由旧布鞋也可以展开,比如母亲冬天做鞋,平时穿旧鞋,过年穿新鞋等等。光脚是因为没袜子穿,或是没必要穿袜子。这个时候由鞋和袜子必然要考虑季节了,如果是冬天,必然得穿袜子了。穿鞋系鞋带,由不会到会,这也是成长过程的一个细节体现,可以酌情而定。


  第一次洗脸是什么时候,估计每个人都记不清了,也极可能记不清第一次自己洗脸,看似极其平常的洗脸动作,比如抹肥皂、闭眼等等,其实都是长时间训练形成的。洗脸用的脸盆、盆架、肥皂、毛巾,这些都是细节,这些细节可以都略过不提,可是你应该能想到,想到这些物件必然符合当时的生活条件,富人家什么条件,穷人家什么条件,就像电影中的道具一样,牌子样式都有差异。正是这种差异,留下了不同的人生烙印。


  有动作必然有声音,穿衣的窸窣声,走路的嚓嚓声,洗脸时候的哗啦声,这些声音都会对清早的安静造成一种打破,以及由这种打破带来的反应。


  由盆架到地面、墙壁,以及墙上的钟表,没有任何一个物件是孤立存在的,和其他物件一起,构成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中,哪些物件能够进入人的意识,这是极自我的事,有的时候,墙上的相框,桌脚边的一个烟蒂,都可以进入人的意识,由相框想到照片上的人,由照片上的人想到一些往事,这些都可以成为素材,靠某个缘起给予采用或搁置。比如烟蒂,我可以联想到父亲,想到他爱吸烟,并且自己制旱烟。这些类似的联想像是一张张拼图卡片,需要借助逻辑的力量来拼接或是暂且搁置。这取决于素材与题目或是叙述指向的关系,以及写字过程中的某个一闪念。


  人的意识是复杂的,形成意识的对象彼此之间产生的勾连需要辨识和把握,否则,呈现是难的,容易出现文字堆砌带来的体态臃肿,或是其他问题。你会发现,相对于意识的复杂绚丽,文字呈现显得苍白无力。可是,这并不妨碍人不断用文字的方式对意识进行梳理,对自我进行描摹和安放。


  叙述一件事,说明这件事有其意义,你可以用一句话概括自己的观点,比如,感觉过去农村帮工挺好的,潜在的信息是,那种好消失了,或者是,以那种好为代表的某些美好消失了,心中感到遗憾,成为叙述的动机。否则,便缺乏必然缘起,文字呈现也缺乏基于真实基础上的生活逻辑。这种统称的逻辑中包括了个人行为逻辑和生活逻辑,比如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叙述的那样,共同构成一种庞大的社会规定性。好多时候,人会回望,回望在过往的经历中,有哪些值得捡拾的人生碎片。人由于变老而喜欢怀旧的说法似乎不能诠释基于回望的文字呈现,更不要说,这种回望历代不辍从未断流。


  之前曾参与过文史资料的采编工作,采访过一些人,听他们讲述过去经历,其中有一位被日本人抓去的劳工,回来后历任村干部,不识字,记忆力惊人,谈及被抓经历,少有苦色,即使我们有意识的引导,也没能从他那里得到想要的细节,他反而提及,日本兵和他开玩笑,还拿出自己的全家照让他看。从他的叙述中,我感受不到那次被抓带给他的深重苦难,这让我陷入思索,或许是在被抓之前,他遭受的苦难太多了,以至于那次被抓并没有让人感受太多,像是一个脚底板磨了厚厚茧子的人感受不到硌疼,生于极寒地带的兽感受不到冬天的冷,遭受了诸般蹂躏的肉体和灵魂早已经麻木不堪。若真是这样,这种被动的回望便失去了真正的意义。


  由心生发的回望才是有意义的,经由这种回望,像是耳边响起熟悉的旋律,以期对内心带来无法言说的治愈和安宁。


  于是,我看到自己洗完脸,从屋门出来,开大门,经胡同、东西大街,去帮工。出院门之前,得考虑是否带工具,我选择带,铁锨,选好用的。由铁锨发散,想到了父亲,他亲自制锨把,锨把被磨光,等等。这些选择表面看来是因为符合行为逻辑,其实潜在的原因是,一方面,字有神性,有其内在指引,另一方面,意识有其内在规律。比如说,题目是帮工,其实是借此回望,来达成一种生活场景的模糊重塑,将已经离世的父亲给予召回也未可知。很显然,自己文字中呈现的所有细节,父亲都是熟悉的,某种程度上,他和母亲以及其他乡亲一起,亲自缔造了这一切,虽然,这种缔造显得很粗放,缺乏现代文明所标识的精致和富裕。这样说并非将意识归于神秘主义,或是给落后的农业文明喊魂鸣冤,是说,意识极其复杂,对其进行的探索一直在进行,从未真正抵达。


  比如,在出大门前会注意到什么?可以有多种选择,这取决于你,以及潜在的某个缘起。我选择迎门墙上墨色淡了的福字。为什么会选择?说不清。在看到这种知觉后面有意识建构的规律,规定了哪些被看到,哪些被忽略。


  问题是,那些没有进入意识的存在还算是一种存在吗?应该在,只是没有被唤醒。比如,我可以选择墨色淡了的福字,也可以选择西边牛棚里发出的声音,或是院外白杨树上传来的喜鹊喳喳声。这有点像博尔赫斯笔下《小径分岔的花园》,选择具有当下唯一性,不可能同时走向每条小径。这一次,我没有选择牛棚和喜鹊,没有被选择的还有许多,这些存在是巨大的,成为意识的潜在构成素材。只是,这些素材有的可能被呈现出来,有的则慢慢被遗忘,直至消失。记住和遗忘,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遗忘也是一种缘分。或者是,相对于文字呈现的显性表达,那些被遗忘的归于沉默。


  比如胡同,经由它前往大街,我肯定胡同的存在,却拿不出与胡同有关的细节来给予进一步的发散或呈现,无他,它只能处于意识拼图的边缘。你也可以进一步延伸为,它连接着更为广阔的世界,暂时超出你的意识把握能力。


  在大街上可以继续有发现,拾粪的,挑水的,有什么可以发散的吗?记忆的缺失再一次对基于细节的心动的叙述丰富性发出挑战,那份缺失是如此庞大,像是一个无形黑洞,让我感觉到了隐隐的恐慌。这是一种疏离的前兆吗?如果有一天,自己再也无法回忆起与乡村有关的细节,那将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除非,你的心里已经结了厚厚的茧。


  帮工的现场终于到了,我看到自己加入其中,并没有因形式上的抵达而感到特别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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