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阳光

　冉令香
　　阳光太累了！它们从浩淼的太空、从那个炽热的气体球出发，穿越茫茫的宇宙空间，以独有的光速接近我们居住的这颗蓝色星球。当它们穿过大气层到达地球表面，与雾霭交汇，与高楼碰撞，最后越过前面楼顶的垛口，透过防盗网、玻璃窗，懒懒地照射到我的阳台时，它们疲惫、衰弱的姿态，让我也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太阳到地球的距离1•49亿千米。如此漫漫长途，阳光在8分18秒内穿越那些有形或无形、柔软或坚硬、流动或静止的障碍，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才能抚慰到太阳系中这颗绕轴自转的蓝色球体。意大利物理学家洛伦佐•约里奥曾向世人宣布：在一些暗物质的作用下，地球与太阳的平均距离在逐渐变小。尽管科学毋庸置疑，但这微乎其微的变化，相对于将近一点五亿千米的茫茫征途，不过是沧海之一粟。我们获得阳光之路漫漫何其修远。
　　二十年前，我曾自豪地向朋友们炫耀，我居住的城市边缘有多么自在逍遥。无数个夏日傍晚，我站在顶层阳台，西望那轮疲乏的落日收敛起最后的余晖。浓浓的夜幕罩上城市的天空，市内依然暑热蒸腾，我却尽享这方清凉。市内外的温差足有三摄氏度。每当我骑车穿越市中心，一越过城市的边缘线，气温骤然下降，凉爽浴满周身。我满怀感激，感激上苍赐予我的独特清凉。家属楼后那片诱人的果园，在安宁的秋日敞开怀抱，曾接纳我这个陌生人去采摘。不需过多言语，站在园主指定的那棵树下，一手握住润凉的果实，一手扶住枝干，轻轻一拧，沉甸甸的果实坠入手中。藤木一号、嘎啦、红玉、乔纳金，这些新奇的品种名称，伴随我的热情走进亲朋好友家：“秋天来我这里摘苹果”。然而事实恰好和我开了玩笑，我竟然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这片果园享受采摘的乐趣。圈地开发、新城区规划的浪潮掩盖了那片果园，我的周遭渐渐盖起了大片厂房。这些从市内迁出的厂区，过了不几年竟然逐渐凋落，有的又被迁至市外更远的新工业园区。从此，我生活的区域也成了城市——这个庞大温室的一角，再也享受不到那份特有的清凉。更有一片片新住宅小区如雨后劲草，竞赛般钻出地表，占有了广袤的大地。实力雄厚的房地产开发集团垄断了一座座城市的房地产命脉。放眼大江南北，千篇一律的楼群林立于每一座城市。没有地域差异，也辨不出文化特色，走在任何一座城市的大街都是“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建筑物雷同的嘴脸，让所有的城市迷失了自我，在开发浪潮中湮灭了个性。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楼群背后那蛮长阴凉的暗影，吞噬了我们享受阳光的权力。
　　每天行走在巨大的阴影里，无奈和压抑是沉重的心理挑战。每次夜间的眺望，我都在打量那些灯光闪烁的窗口。可怜的入住率就是一根敏感的神经，牵引喉头蠕动，口水唾溅。每至隆冬，厚厚的冰雪经月不化，摔在冰窝里的骑车人揉着疼处，咒天骂地，看着马路对面被常年覆盖在阴影中的居民楼，义愤填膺。而那些钢筋水泥混合体冷面朝天，漠然不理。
　　其实，我们早已习惯了抬头搜寻的过程，寻找蓝天，寻找白云，寻找一缕阳光穿越的足迹。我们头顶的天空被林立的楼群凌迟分解。公路、树木、居民，瑟缩在阴冷的背影里等待。于是，一些新生词追逐着利益的血管在社会这个庞大的机体里延伸，撷取微末的回馈。遮阳费就是暗影里探出的一只手，拽着寒冷的衣角向天祈祷了。看着那些遮阳补偿协议和申诉，其最终解决方案都落实在经济补偿层面。你不得不惊叹于金钱的调解功能和润滑作用。但我对此种处理结果心存芥蒂——我们坦然享受阳光的权力，被开发商甩过来的一沓可怜的钞票“啪”地一声斩断了，等待我们的是漫长寒冬里的阴冷。一群被阳光抛弃的草芥，争执，又如之奈何？
　　这是一个贪婪和私欲无限制膨胀的时代。当我们为了提高生活质量而奋斗拼搏时，却发现我们的生存环境肩负着人类急剧膨胀的欲望，已不堪重负，岌岌可危。为了出行便捷，我们家家拥有了私家车，堵车却成了家常便饭，大把大把的时间耗费在路上；为了攫取最短时间的最大利益，无数建筑工地，支起高高耸立的塔吊，旋转僵硬的手臂无情割裂了天幕。那些高楼林立不见人迹的“鬼城”，成了地球上的广寒宫，张扬跋扈的面孔下是一栋栋空洞的躯壳；为了加速经济发展，一座座工业园切开大地的胸膛，匆匆上马，侵吞了大片大片的田园……一根根利益链条驱动着贪婪的欲望，似乎人们来这个世界只为了索取。
　　当PM2.5频频笼罩住这方天空，扼住我们的喉管时，我们头顶那点惨淡的阳光，多么苍白无力，何时能抵达我们期盼的心中？雾霾笼罩，路滑凝冰。高速公路象一条失控的魔棒引发了一连串交通事故：2013年1月31日清晨，唐山市马北路一路段十余辆车接连相撞，其中4辆车由于惯性冲进路边深约2米的路沟当中；截止14日11时，青岛122指挥中心共接报刮擦、追尾等道路交通事故118起；1月30日津滨高速至少40车追尾相撞，100辆车滞留。2013年12月初，25省中“霾”伏。京津冀长三角雾霾连成片，交通事故不断；12月8日下午4时许，成自泸高速自贡往成都方向仁寿段（距仁寿出口33公里处）突发一起惨烈车祸，14辆车连环追尾相撞，不同程度损毁……高铁限速，机场受伤，逐级攀升的雾霾将出行变得寸步难行。
　　我曾经感慨西欧那个峡谷中的小村，那里的居民为了获取午时两个小时阳光的机会，在山坡上排放了三个特大的定日器追逐阳光。画面中陶醉于阳光的面颊那么温馨，一颗颗朴素的心坦露在阳光下何其幸福。如今我们被漫天雾霾包裹，能见度不足10米、50米，再庞大的定日器又能起什么作用？被雾霭吞噬的阳光啊，何时突出重围，抵达追逐者的心中？
　　那些被阳光遗落的角落，却是流浪者赖以生存的“天堂”。罗马尼亚首都“欢乐之城”布加勒斯特的地下，有一个鲜为人知的“黑暗之城”。约有6000多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生活在黑暗庞大的下水道网中，过着自己“独立、自由”的生活。灯火通明的赌城拉斯维加斯，在其繁华城市地面下200英里的下水道里住着1000多名美国穷人。再看看蒙古乌兰巴托市中心，住在下水道里的穷人怎么样把日子过出滋味：一位母亲在她位于地下的“家门口”与女儿相拥，那喜悦的表情洋溢出活着的尊严；冬季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只要深入地下，就能躺在暖气管道上享受温暖；虽然象蚂蚁一样钻进幽暗的下水道“无损”市容，爱美的女孩不但可以梳头打扮，也可以借着微弱的烛光看书修剪内心的荒芜……在阳光缺席的地下，这些另类的生存者，以他们独特的方式祈祷生活。这些囚禁于阴冷和黑暗中的灵魂，一直在追逐阳光，渴望阳光的抵达。
　　可怜有些人在心里自愿摆上了遮阳器，瑟缩在暗室中过着霉变的日子。他本来是某重要企业的高工，却象一只蛙一样纵身一跃，跳槽进了一家挂靠实体。踉踉跄跄没几年，蹬腿一跳，从挂靠实体跳出来单打独斗。又过了趔趔趄趄疲于应付的三两年。最后的一跃实在不能说是跳跃，他蜷缩进了家里，成天抱着电脑消磨时光。他的三级跳没有助跑，没有起跳，更没有缓冲，更像一块砖头仓促把自己撂出去，划过一条简短的抛物线，惯性滑行后，直接砸在了家里，成了一个不见阳光的人。那天傍晚他偶然出现在我眼前，那张脸极像一只抽干水分的柚子，顶部着了层寒霜。黄恹恹的脑袋上稀拉拉几根白发。稀拉拉几颗门牙外张，几乎掉光。那条历史悠久的军裤，早在十年前就挂在瘦骨伶仃的胯上。细脚伶仃的杨二嫂，把圆规卖给了这位阳光逃避者。我着实吓了一跳，怔怔地瞅着他一晃一晃地走过去了。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也不知道他干过多少，如今并不年老的他却成了一只鼹鼠，过着阴暗穴居的日子，偶尔在阳光陨落后的夜间出门走动。这个步步退缩的人，被阳光抛弃了，正在生活的暗室里霉变。
　　还有那些盛开在午夜的“玫瑰”、不见阳光的夜生活者，徘徊在迷离蒙昧的灯光下，借助黑暗掩盖丑恶的交易。那是些没有方向、也没有知觉的灵魂，只要拥有了金钱，自尊、名誉、爱情和婚姻都可以面目全非。我曾经深深地纳罕那座貌不起眼的小楼，蜷缩在各式零配件、照相馆、百货商铺的门脸儿中间，终日挂着酒店的幌子，却罕见开门营业的时候。我以为是废弃的酒店，经朋友偶然提醒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座见不得阳光的宅院，夜幕中自有茂盛的交易。那些妖艳、轻佻的身影总在朦胧的夜色中走进废墟一样的楼门。当阳光照亮东方的天幕，她们的黑夜反而降临了。“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在热闹中解脱寂寞，在享乐中消磨时光，她们在没有阳光牵引的黑暗中麻醉自我。偶尔也见那些妖冶的身影，斜叼着烟卷，飘着满头彩发，虚空着眼神，仓促走过车水马龙的街头。阳光慷慨地抚慰着每一个角落，唯独揣摩不透这一脸的苍白和漠然，照不进那颗麻木空洞的心。这些现实中的鬼魅，何时回归阳光的怀抱，看一眼阳光下那条真实的身影？
　　抬头凝视湛蓝的天野，无数的阳光粒子播撒下来，正亲近它俯瞰的这个世界。大地上那些清亮亮的眼眸闪烁着感恩的光泽，正享受它的款款深情。呼唤阳光驱逐心灵暗影，呼唤明媚的色彩驱散雾霭，追逐阳光，向光明放歌！
　　2013-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