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用阳光抚摸

幽暗，用阳光抚摸
　　
　　一边，是斑驳灰白的墙壁，一边，是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我。一缕阳光，这个时候悄然透进来，飘忽不定。
　　那个上午，那缕阳光，从南窗碎玻璃的缝隙中挤进来，在似有似无的幽暗里飘忽。我的思维，被似有似无的幽暗包围着，眼神一直追逐着那缕倔强的阳光，看着它如何在幽暗里一寸寸挪动，又如何把时光一寸寸耗掉。木质的床，早已被幽暗的时光浸透，朽败如同海边丢弃的小船，继续在幽暗里漂浮，我的身体，酸痛，无力，随同那叶小舟在幽暗里起起伏伏，躺在那里，目光只能同那缕阳光一起，一寸寸抚摸着狭小的空间里所有的旧物，我甚至能感觉得到，一丝丝的粉尘，就在那缕阳光的背影里飘舞，房间里所有的物件，那些跟我的床一般朽败的老物件，在那缕阳光的抚摸里散发着暧昧的呻吟。
　　幽暗，被幽暗浸透了的这个房间的所有物件，包括躺在床上的我，能否寄存流逝了的时光？我不知道。那一缕飘忽的阳光，只是一寸寸移动着，在我的目光里，在斑驳的墙壁上，在污浊的空气里，而那一寸寸的移动，又能寄存多少流逝的时光和往事，我，还是不知道。
　　目光再打到那缕阳光上的时候，它正在墙角的一蓬蛛网上盘旋。那里，去年的夏天，或者说，是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也或者，是那么多个前年之前，甚至，是我二十几年前在这幽暗里度过第一个夏天开始，那个墙角上，就悬挂着那蓬蛛网，而蛛网上，总有一只硕大的黑蜘蛛盘踞在那里，静默森然，一直用麻木的耐心守候。我一直讨厌自己思维的麻木，像讨厌那个黑色丑陋怪物的麻木，但我发现，那个黑色丑陋的家伙，这么多年里，一直就是在麻木里清醒着，至少，它可以迅捷而灵动地捕捉自己的猎物，完全不像我，耐心被幽暗折磨殆尽，剩下的只有麻木，而且一直麻木，麻木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蜘蛛或者是多年前那个蜘蛛的子辈孙辈曾孙辈们，在一个个白天或者夜晚，替我消灭着我更讨厌而又无能为力的蚊子苍蝇们，虽然，与这个狭小房间的幽暗无关，至少，那蓬蛛网，让幽暗多了一些“幽”的凭证，哪怕是一点点。那缕阳光还纠缠在那蓬蛛网上，没有生命盘结的蛛网，灰暗，只能让我怀念那只蜘蛛或者它的后辈，有它们在，那蛛网终究还会泛出一些亮光，即使是有光泽的诱惑陷阱。
　　时光不会在一种物件上寄存太久，即使是用以度量时光的光线，也不会耐住寂寞，一寸寸，阳光不断变幻自己的姿态，让我在病痛中相信，阳光永远不能成为时光的凭证，像魔术师的手伸到你面前展示的时候，千万别幼稚地相信任何你看到的真相，骗局，往往就是在那一瞬间发生。比如那缕阳光现在抚摸的那个斑点。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只苍蝇驻足的地方。那个中午，是哪一年的哪个中午，我不记得，反正是一个初冬的中午。萧瑟的让人都瑟缩的初冬，幽暗的房间里没有空调，没有暖气，只有幽暗助长着初冬的萧瑟，我肯定着，只有我这个麻木的生命还存在这个幽暗的萧瑟里，而这时，我居然就看到了那只苍蝇，津津有味地飞舞，盘旋在津津有味里，搅乱了我想津津有味的午休。我盯着那只津津有味的苍蝇，忽然想到朋友的一句玩笑：这个世界，缺一物就不成为世界。报纸卷成卷拍打，书扔出去摔打，一切都是徒然，那只苍蝇，一直就那么津津有味盘旋在我的头顶，饶有兴致孜孜不倦地盘旋，津津有味。那个时候，我无限缅怀蛛网上那个黑乎乎丑陋的家伙，它在，这只苍蝇就没有张狂的勇气，至少，要谨慎的多，张狂，哪怕是暂时的张狂，也需要代价的，有时候，张狂要用生命作为代价的。但蜘蛛不在，它早被幽暗的萧瑟逼迫到时光的背影里，要么在做梦，要么已死亡，要么忘情酝酿自己的下一代，面对萧瑟，它选择了退避。苍蝇不停歇的盘旋，驱赶了我津津有味的睡意，满足了自己的津津有味，而后恣意地越过那蓬没有光泽的蛛网，悠然驻足在蛛网的旁边，摇头摆脑，哂笑着蜘蛛的懦弱，留下一堆脏黑的分泌物，作为嘲笑时光背影孱弱的凭证。于是，在那个针对苍蝇来说无比威胁的蛛网旁边，在没有任何威胁的时间里，留下苍蝇炫耀的斑点，淋漓在萧瑟的初冬里。
　　每次走进这个幽暗的空间，看到那蓬蛛网和那个脏黑的斑点，我总搞不清楚，我该是去相信诱惑的强大，还是该去相信韧性的肆虐，是选择张狂的时机，还是面对萧瑟悄然蛰伏。时光，似乎不会寄存任何强弱的区别，也不会记忆任何过程的盛衰，但，可以留下赖以思考的凭证。
　　那缕阳光继续飘忽，摇曳在那条松松垮垮悬挂在幽暗中间的的钢丝上，在布满灰尘的钢丝上跳跃，不再是一缕，是一个个断点，点射在从钢丝上垂挂下来的灰尘上，一缕灰尘，被光点点射成暧昧的光，摇摇摆摆，泄露着时光的秘密。
　　一缕阳光，无法承载也无法寄存任何往事，更无法寄存过去的时光，却可以带走时光，时间，就是在阳光的一寸寸移动里悄然消失着自己的身影的。迷迷糊糊，等我再次睁开眼睛追踪那缕阳光的时候，却发现，它已经斜斜地打到天花板上。阳光，不知不觉中开始西斜，在幽暗里，我居然迷糊了一天。那缕阳光，却毫无挂牵，丝毫不吝惜自己的身影，悠然飘忽着，从幽暗的一侧游移到另一侧，时间，在它的身影穿行在幽暗的过程中，把上午变成了往事，而那缕阳光，依然在游移，没有记忆住过去的时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阳光，不可寄存往事。
　　天花板，跟这个房间的幽暗一样，灰色着幽暗，楼板间的裂缝清晰可见，裂缝处爆裂的涂料，抖动着灰尘，翻卷着嘴唇，啧啧不休诉说着时光的久远。每个裂缝处，都有一圈圈潮湿的印渍，那是雨雪天气楼顶虚弱的最好证据。我清楚记得，每个夏天或每个冬季，雨水或雪水在外边的楼顶喧嚣肆虐，越聚越多，无法宣泄，只能循缝而入，穿透那一条条缝隙，形成一串串水滴，汇聚到这个幽暗的空间里，用潮湿见证着这个空间的幽暗。每一圈印渍，灰黑，丑陋，眼神不得不瞄到那里的时候，心里会泛起比幽暗还幽暗的悲哀。
　　每一次我不得不停留在这幽暗里，只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安静，只盼自己快点在睡眠里麻木下来，因为，我实在无法沉湎于这种幽暗，更不敢正视每一天投射到墙面和天花板上阳光的飘忽，尤其不堪猜度，时光在这幽暗里是如何流逝的，怎么就消逝在幽暗里了呢？我只是感觉，这个幽暗空间的一切，跟我的麻木一样，无法用自己的形观寄存任何往事，除去麻木。奇怪的是，我居然就在这幽暗里麻木了二十几年。
　　这个空间里所有的旧物，我无法缅怀，一缕阳光倔强地穿透幽暗，本可以让人无限感动，至少，在每个人看来，是时光的包容和延续，但那些让幽暗里的旧物泛出迷人光芒的阳光，在我眼里，是对往事的哂笑，是一种戏弄。
　　这个幽暗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张床，我的一张木床，还有一张一直空着的木床，就停靠在我的脚跟处。这张床的主人，从我踏进这个幽暗的空间伊始，一直陪伴我整整十年，对小数点后面数字的锱铢必较，是他给我最大的财富，直至他退休，我一直活在他的固执和认真里，从那时起，我甚至缺失了对任何数字的激情，哪怕是丁点儿激情和激动，有的，只是对所有数字准确性的敬畏和麻木，这些，和这个空间一样，让我讨厌。
　　那张床，是这个幽暗空间里我感到最有生命力的一件旧物，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能寄存这张床的主人去世前的眼神，在医院里，我见证了那个眼神。临终之前，他的眼神告诉我，这个世界，无论什么时候，坚持和认真是时光的根本。或许，我恶心这个幽暗空间或者对它没有丝毫耐心的时候，那个退休后依然固执依然认真的人，就能适时又恰到好处地飘忽在我的眼前，或许也是因了他临终前还在记挂我的那个眼神，这个幽暗的空间，于我，就有了一丝缅怀，包括那蓬蛛网，那个蛛网旁边的黑斑，那块有着丑陋印渍的天花板，就是因为这些缅怀，我在这个幽暗的空间里一直坚持，即使麻木。
　　坚持和认真，能不能被寄存在那张床上，我还是不知道，我一直不是很清楚，我在这个空间里坚持着是为什么，当所有的梦想和热情，包括我期待的目标和意义变得幽暗起来的时候，我却还在这里坚持，坚持着这份幽暗，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至少，我不仅仅是为我脚跟那张床，和一缕阳光拂过之后散发着光芒的那些旧物，因为，这些，都不能打动我已经麻木的心。这一天，我躺在床上，在病痛里，迷糊在阳光的游移里，眼睛没有看到阳光的任何寄存，墙壁上那个黑色的斑点和那蓬蛛网，却一直在眼前晃动。
　　那张床，和我的这张床一样，被阳光抚摸过，一样会散发一些光芒，所有的旧物，时常会挥洒出的暧昧的光芒，那些光芒里，有些幽思，无从诉说，即使是破败和腐朽，或者是死亡的光芒，但我一直就被这样的光芒浸泡着，即使我自己对这些光芒已经麻木，但我始终相信，这样的光芒，在幽暗里，经了阳光的抚摸，是宁静的，至少，不是麻木的。
　　这一天，或者说这一天之前，我一直没这么认真注视过这个房间的幽暗，更确切地说，我从来没注视过在这样的幽暗里，阳光如何销蚀时间，而我躺在床上，迷糊着，却可以看到，阳光，就这样销蚀着时光，但不寄存任何往事，寄存往事的，不是幽暗，是那些散发幽光的旧物，这，需要阳光抚摸，那幽光才有了温暖。
　　16个台阶，二十几年前，我是数着阶梯的数目走进这个幽暗空间的。而这个傍晚，我摇摇晃晃，顶着西斜的残阳，又数着台阶下楼，还是16个台阶，一小步一个台阶，整整16步。明天，我还会数着这些台阶上楼，16个台阶，不会多，也不会少，阳光一样会抚摸过这些台阶，我宁愿相信，这些阳光抚摸过的台阶，能寄存往事，至少，可以寄存我的脚步，16步，即使时光继续下去，依然还是16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