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

　　丫头
　　丫头是老二。姊妹几个，只有丫头一天学门都没有进过，自小就在屋里干活。
　　丫头有名字，但自小人就叫丫头，稍有区别的是，家里人只叫“丫头”，外人则叫“张丫头”，因为村上还有“陈丫头”、“刘丫头”。
　　丫头很勤快，也很会做，一天到晚几乎都在干活，而且做什么大人都不会嫌。谁要使人，都会扯起嗓子叫她：“丫头！丫头！”她就放下正在干的活跑过来了，她总知道哪个活需要先做。奶奶要使，爷爷要使，爹爹妈妈要使，小弟弟们干啥，也会扯起嗓子大叫“丫头！丫头！”丫头就会来帮忙。
　　相比而言，丫头喜欢夏天，因为夏天的活多是铲猪草，或者是跟了骡子马牛到山沟里拾粪。她会约上小姐妹们一块出去，活也干了，玩也玩了，很能开心。丫头是个有心人，如果是去拾粪，回来时往往会采一把野花给小弟弟，或者会在生产队的豆地里摘两把青豆角带回来；如果是去铲猪草，则会在小树上拧一个树皮鸣鸣，回来给弟妹们呜呜的吹着玩，或者在小河里捡一块油石来给弟弟妹妹们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画着玩。丫头也喜欢秋天，跟着生产队的大皮车拉庄稼，在车后面拾麦穗或豆角，时不时的和小伙伴们一同抢上去撕一把干豆秧，那可就占上大便宜了。秋后时节，地里的庄稼收完了，她就和同伴们背上背斗，扛上铁锨，到犁过二荐的山药地里翻山药，翻上半会，就会翻出一个核头大的小山药或犁烂了的半片山药。当然，偶然也翻出一个碗口大的山药来。有时则和大家到山沟里的坡地上挖老鼠仓，顺着瞎老鼠洞曲曲弯弯的挖，挖着挖着，就会挖到老仓里，金黄的麦穗整整齐齐的码成一个小垛，收起来差不多会有半背斗。当然，从今天的角度说，这种粮可能有病毒，不能吃，但那时候挨饿，谁这么计较，才是傻子呢。
　　丫头能挣工分了。家里的架子车，天天得丫头拉，而别人家的车子是由男人们拉的。拉粪、拉土、拉石头、拉麦捆子、拉山药……一个架子车一天记6分工，顶半个人工呢。丫头的肩膀上总是补一个补丁，都是拉绳磨的。队里成立铁姑娘队，丫头好苦心，自然不免。十来个大姑娘，叫大队的头们戴上几回高帽子，把不住边了，那真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比同龄小伙子们还厉害。
　　那年月，田地里有的好苦受，但姑娘们穿个好衣服，那是难上加难了。夏天兴来了一种绿底碎花布，在灰蓝黄主色的革命背景下，可叫新鲜，而且还不要购布证，简直想都想不来的好。爹娘见村上有姑娘穿了好，就提话头，想给丫头也扯布做一件。丫头嘴上说太贵了，不买了，但眼中的渴盼，那是十二分的向往。爹说把丫头苦坏了，穿上些吧，爹说了买，那就是家里的最终决定。正好这天武装民兵上公社去操练，爹说顺便买上就对了。四块多钱吧，给了五块钱，一旁正上五年级的弟弟说他写大楷的墨水没有了，一毛八分钱，也叫买上。丫头接了钱，高兴得什么的，墨水自然是小意思。太阳还没出，丫头就背上五六式步枪兴冲冲出门去了。
　　太阳都落山了，丫头还没回来，妈妈的饭早好了，门口一遍一遍的张望，就是不见丫头的影子。
　　终于，丫头来了，神情萎靡，步履沉重，两个眼睛哭得个红包。娘问怎么了，什么也不说，爬在炕上就呜呜呜哭开了。怎么了？一家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再三问，丫头从黄背包里取出新扯的花布，一看，绿底碎花的新布上叫墨水染了着实一大片！
　　爹妈没有责怪丫头，就把气使到念书的娃子身上，骂他没事找事，单这天要墨。娃子知道事情坏得厉害，什么也不敢说，端了碗一个人到庄门外面吃去了。就为这事，丫头难过了有一月。
　　丫头大了，上门来的媒人多，但能中意的少。过了几个，最终定下一个，女婿还行，就是太远，50里的路呢。丫头好像不太情愿，但既然爹娘定了，也就是个认了。一年之后，简单办了些酒席，就把丫头嫁出去了。
　　女婿还是不错的，有头脑，能干点事，家里的日子也就一点点的好起来了。就一点不好，女婿太爱喝酒。男人们喝酒的事，女人们大多反感，但大多都在容让，丫头也一样，你挡不住他，硬挡，就跟你起事。喝去吧，就盼不要喝坏身子。
　　一说一笑间，十几年过去了，丫头的日子在村里可以算得是可以了，两个孩子也大了，都到考虑婚嫁的时候了。
　　但是，有一天，男人在外面喝酒，很晚了还不回来，丫头正想怎么打听一下喝得怎么样了，却就有人跑来说，他男人喝酒喝得叫不醒了。
　　丫头一下变了脸色，跑到喝酒的人家，男人都只一丝丝气了。火急火燎拉到医院里，才抬进急救室，人就没气了。丫头眼前一黑，哇的一声，昏过去了。
　　含泪埋了男人，丫头整天失魂落魄，觉得今后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了。但当听见村上有几个女人说，谁谁谁家死了男人，那个谁她天天哭去吧。她的心一下子坚强起来，她决心再不落泪，要挺起腰板，决不能落在人的嘴底下。
　　一家的重担全落在丫头一个人的身上，丫头咬牙挺着。从这年开始，她在农闲时节和男人们一样出门打工，春天到川区种“打瓜”，夏天到农场里给西红柿传粉，秋后庄稼收完，就和年轻媳妇们一块上了新疆，去摘棉花，冬天在河渠上拉石头，一年四季一天也不愿安闲。不到两年，丫头的头发全白了。头发白了，她不在意，可是有人在意。谁啊？工头。工头一看这个老婆子一头白发，说：“这么老的人我不要，干活干不动，叫我白管饭。”丫头忙说：“我干活不比年轻人差，不白吃你的饭。”工头又说：“那也不行，你看去老大岁数了，万一防不住有个啥，还得叫我陪钱。不行。”丫头没办法，思量一夜，到街上买些染发剂，把头发染了，然后到工地上，人家也就不嫌她老了。
　　可是村上有人说开不太好的话了，说那个寡妇突然染了头发，莫不是怎么怎么了……丫头很生气，但不管，仍然天天干自己的活。
　　刚染了头不久，一次和她的哥哥弟弟们聚到了一块，他们都还没提她染头的事，丫头就先解释开了，可能想别叫姊妹弟兄们有了什么想法。她有意放得很轻松，笑着说：“兄弟们，还得给你们说一下，这两年头发全白了，有人说染一下，我就一点也不想染，白了就白了，可出门找个活，工头们一看我头发全白了，都不要，可能怕我干不动活，也可能怕我出个事故人家怕陪钱。我其实干起活来一点不比年轻人差。我就把头发染了，人家也不嫌我了，还都愿意用我，说这个女人干活老实，活也干得好。反正为了挣钱，我也不管人说啥……”说着自个就笑，笑着笑着，眼角上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兄弟姐妹们心里酸酸的，不知说什么好。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12-25 22:1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