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

小 春


　　大约是在三年前的某一天，突然接到一个来自浙江台州的电话，正纳闷何人会从那天遥地远处给我电话，一听却是熟悉的乡音。打电话的人先是叫出了我的名字，接着又叫出了我小时候的小名，然后嘿嘿地笑着告诉我，他是小春。
　　知道了是小春，我就突然记起了电话中的声音的确还有很遥远而清晰的影子。小春大名叫徐帮宪，大约比我大一岁左右，家在下湾徐家院子。那是个很偏僻的院子，由三座独立的土房构成，正房两家住的是肥狗徐安全和小肥狗徐安炳两家，左边住的是大肥狗徐安富一家，小春和他爷爷徐海洲住在右边的一座土房里。土房只有两间，一间是他们的家，另一间是牛圈。小春的爷爷给生产队养牛，那条老母牛每天从那个土院坝来回走数趟，把属于小春家的那一片踩得稀烂，门口天晴落雨都是牛粪和泥水混合而成的一个烂泥塘。
　　院子上住的那三个被大家成为“肥狗”的，大肥狗和肥狗是小春的两个伯父，小肥狗是小春的爸爸。小春不和两个伯父生活在一起，这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是明白的，但是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小春为什么不和他的那个叫做小肥狗的爸爸和他的妈妈生活在一起。小肥狗那个老婆长得很丑，嘴歪着，看人总是横眉凹眼的，我那时只要看见她就要跑，总觉得她要追上来扯我的头发（其实那只是我的一种错觉），小肥狗还有个儿子，长得和他母亲很相似，看着总让人难受。小春既然有爸爸，却和早成了孤人的爷爷生活在一起，而且还常常被他的两个伯父和几个堂兄弟欺负，这让我很不理解，也让很多人对小春充满了同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横眉凹眼的女人原来并不是小春的生母。小春的生母另有其人，名叫王海蓉，是一个从贵州来的女人。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小春的生母，只是听母亲曾经说过，她似乎又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小春跟着爷爷生活，帮着他爷爷割牛草。但毕竟人小贪玩，所以就常常跑到我们上湾来耍。小春爱跑上湾来耍，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在自己院子上没人和他耍，甚至常常挨冤枉打。小春爱落我们家，因为我和哥哥对他很友好，特别是善良的母亲总觉得自己和小春的母亲同姓，便更对小春多了一份同情，所以小春有时便是好几天吃在我家，住在我家。小春的爷爷会牵着牛站在外面田坎上长声吆吆的喊——小春，该回自家的耗子洞了！而小春的那个父亲有一次却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把小春从桌之上提下来连扇了几个耳光带走了。
　　小春个儿矮小，估计成年了也不过一米六左右。我们一起在村小读书，乡下孩子大多顽劣不堪，而小春却出奇的安静。小春似乎天生的就懂礼貌，很亲热很得体地叫喊每个他所认识的人，从不干偷瓜盗李的事，遇到需要帮忙的事情，他也会主动帮助，所以，全湾上下二队的人都喜欢他。他长了一张带着笑容的娃娃脸，见面一说话总是话语和笑声同时出来，小时候如此，长大了也如此。在阔别了二十多年之后的电话中，同样如此。
　　自从我进县城读高中后，小春似乎就再没有在我的记忆中出现过了。之后也偶尔听老家的人们说起过，也很快淡忘。那一次小春从遥远的东海之滨台州给我打来电话，原来是那之前他回过一次老家，去看望我大哥，知道了我的电话，于是便和我再次取得了联系。从电话中我这才知道了小春在这二十多年中生活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他先是到了贵州——也不知是不是由于他的生母是贵州人的原因——去一个煤矿挖煤，并在贵州结了婚安了家，还生了一个女儿。在贵州生活了多年之后，却带着全家又去了台州，在当地一家企业打工。电话里我听到了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我问他是不是又带了一个老幺儿。他嘿嘿地笑着说，啥子老幺儿哟，我外孙。我那时是吃了一惊的，一个才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已经做了外公！他接着又嘿嘿地笑着告诉我，他外孙都5岁了，他说，像他那样的没用的男人，除了娶老婆生孩子还会干点什么嘛！我知道他是开玩笑，但是想想也并非全无道理。我以一句“早生娃儿早享福”的套话结束了我们那一次的电话交谈。
　　在后来，小春便总会在各种节日里给我打个电话，随便聊聊生活，感觉很是客气而友善的。我给他发过短信，他总不回，后来才知道他不会发短信。他说，他没读过几天书，不像我这样的读书人什么都会弄，略有自卑仍是是友善的。他说，他会让他女儿教他怎么发短信，后来还真接到了他发来的短信。
　　今年春节前，我提前给他发了一个问候的信息。他没有回，我便忘了。在老家那两天，竟无意中听到了大家说起了小春。我问，小春怎么了？原来不久前小春在台州竟然因为一场车祸把命丢了！那一瞬间我是很震惊的，接着的几天我总是满怀抑郁的不停地想起他，想起那笑嘻嘻的娃娃脸，想起那带着笑声的话音。那天再次和大哥说起小春来，我竟然再次错愕了——原来小春的身世比我以前知道的还要复杂。
　　小春的母亲是从贵州逃出来的，小春也是他母亲一起从贵州带出来的。这一点让我终于明白了那个住着三条“肥狗”的院子为什么对小春如此不善的原因。小春的母亲带着小春来到这里，最先是打算嫁给一个姓张的男人的，结果几天后却莫名其妙地上了小肥狗的床。小肥狗嫌弃小春是累赘，就打算把小春拿去送人，小春母亲不答应，结果小肥狗就天天打这个贵州女人，半年后，贵州女人在一个黑夜里偷偷逃走了，把小春扔在了这里，那时小春才三岁。后来小肥狗娶了个横眉凹眼的丑女人，又生了个横眉凹眼的儿子，小春便被那个小肥狗继父扔给了他爷爷。小春的爷爷徐海洲自然并不是小春的亲爷爷，但是几个肥狗对自己的父亲早就不敬了，小春倒成了老人晚年唯一的精神寄托。在这个不是自己家的大家庭里，大概爷爷是小春童年和少年时期唯一感受到亲情温暖的人了。但是，小春的爷爷也在小春十几岁的时候去世了，孤独的小春就决定回贵州寻母。(至于最终寻找到自己的母亲没有，我们都不得而知。)

　　小春，这个被自己的母亲带到这个世上，又扔到了远方的人，在成年后的确是为这寻找母亲的踪迹重返贵州的。矮小虚弱的个子却承担了世上最劳累的挖煤的活，只为了在母亲的土地上用生命延展自己的生活。这是藏在一个人骨子里的生命顽强的属性使然。
　　小春，在自己都做了外公的时候，却有带着全家人去了天遥地远的浙江台州，并且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这又未尝不显示着一个人生命的无常和脆弱！
　　善良的小春，只愿你在九泉下安好！

　　　　　　　　　　　　　　　　　　　　　2013-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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