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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铜盆

2021-12-30叙事散文李兴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9:00 编辑

  祖母到水泉跟儿去背水,我总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她。祖母不放心、也舍不得把我留在家里,我太像她身上的一块肉了;我也不能不跟随祖母,偌大的院子里虽然住着……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9:00 编辑 <br /><br />  祖母到水泉跟儿去背水,我总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她。祖母不放心、也舍不得把我留在家里,我太像她身上的一块肉了;我也不能不跟随祖母,偌大的院子里虽然住着好几家人,但每当祖母不在的时候,那个院子在我心里很空很空至于让我诚惶诚恐,我害怕那些皮笑肉不笑的本家们看我的眼神,那些眼神都像从豺狗和饿鹰的眼里现出的。    
这也难怪,我和他们都是本家,但我并未出生在那个穷困偏僻得鬼不下蛋的山村。我出生在大河边,我的父母迁回到祖母的娘家为我早故的舅爷顶房分。父亲保留原姓,是给我留了一条后路,如果河坝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可以凭那原姓名正言顺地回到山里——没办法,那时候大河边的村子里闹得太凶了,常常有人被莫名其妙地捆绑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听人诟骂、训斥、数说罪状,再被抓到热火朝天的工地上,胸前挂上写着黑字的大牌子站在人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低着头,弯着腰,瑟瑟发抖,像一只只将要冻死的寒鸦。    

我父亲那些本家们好像都长着一只极善辨味的鼻子,他们都闻出了我身上并不地道的本家气味,而终究只属于本家们的亲戚吧,他们就对我皮笑肉不笑的。偶尔,祖母不得不丢下我出去做事的时候,我也听到过他们对我咬牙切齿的诅咒,看到过他们牛耳尖刀一样冷酷的目光。    
春天好像长了一口新牙的山神,好像张狂地欢笑着要把粉嫩鲜活的春日山林和古旧的山村一并吞下,那些牙无处不有,确乎都藏在各种芽的背后。    
山神的故事,那是山村日子书本里唯一讲不完的故事,确乎也是我读到的第一本无字天书。天是有意的,它让那么多非亲非故或者沾亲带故的人都乐意无休无止地讲述,也诚心诚意地聆听。他们除了讲山神好像再无可讲,而动手的事情,除了劳作之外,也就是男女调情和撒野了。我就以为,人长了耳朵,除了听眼前之人的话语外,就是听山神的传说吧;男人长了双手,除了劳作之外,就是在女人身上胡抓乱扭吧。    
夜夜听古经,所有的古经都离不开山神。我想,山村就在山神的家门口,山民都游走在山神的嘴边或手掌之上,山神高兴的时候就让他们行猎,就让他们劳作,就让他们调情,山神不高兴的时候就把他们吃掉——真的,常常有人被野物撕扯得七零八散的,常常有人摔死在柴山或挖药的山涧,常常有人死于怪病,常常有人发疯或失踪。    
我很害怕那个地方,尤其是祖母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也知道我暂时不会离开山村的。祖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女人,在我看来,好像只有她才是不怕山神的。我不敢把自己交给别人,也不敢把自己独独交给山村,我和祖母必须昼夜相伴形影相随。    
某年春,我顽劣无度,把祖母的那只铜脸盆摔成两半了,那铜盆的口沿上本已有一道一指长的裂缝的。但祖母似乎再也不能原谅我,第一次,我见她万分伤心地啼哭,也甩出去了无数把鼻涕。她好像伤心到极点了,连打骂我的心思都没有了,接连几天,她的脸都阴沉着。我觉得我失去最后的依靠了,但我依然不能离开山村更不能离开祖母。    
过了许久,祖母的脸色复归往常,显然,她还是原谅我了。只是,她常对着那只碎成两半的铜盆发呆,口里念叨着:但有铜匠来,一定要补一补的。自此,我对铜匠的渴盼之情远胜于祖母吧。但铜匠一直未来,那只破铜盆被祖母深藏了起来。    
这件事,淡化了我对山神的惧怕,但增加了对那些皮笑肉不笑的本家们的憎恨,因为铜盆的摔破,他们偷偷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永远记得。    
那只铜盆,原来是祖母唯一值钱的嫁妆,是我把它摔成两半了。    
杏花的瓣在湿冷的风中雨一般飘落着,厚积着,连四处游走的猪、狗,山道上的牛,背上都带着鲜红的点和雪白的点。我觉得小小的山村在杏花的压迫下差不多喘不过气来了,胶泥山路上人迹也少了许多。    
水泉跟儿很远的,远到祖母从不敢让我单独去。再说,那只背水桶太沉重,空桶已让我难以挪移,又何谈从水泉跟儿背半桶水回家来,而山里人,决不允许背半桶水回家的,空着的半桶会带回山野里种种妖气,会弄得家里不安宁的。这说法简直让我害怕得夜里小便失禁过许多回。次日,祖母一旦发现我尿炕了,就说我一定背着她摇晃过火头了,小孩子摇火头是尿炕的唯一祸根。    
我无言以对。    
我的确摇过火头,但我不相信摇火头与尿炕之间一定有那么奇怪的联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实在害怕处在山神嘴边和手掌上的山村,我惧怕山村里无处不有的妖气!我曾斗胆责怪祖母他们为什么非要把家安在那样险恶的地方,并且,他们从来也没有丝毫想要离开的意思。    
祖母就大惊失色,就咬牙切齿地恐吓我警告我:再说这话,天雷要殛脑壳的!    
那就真的不能再说了,我的种种害怕我必须忍着。    
去水泉跟儿的路上有一个垭口,垭口里有一道高高的土坎,土坎上半露着朽烂的棺材、铜盆和瓦罐那些东西。那个垭口是最让我心惊肉跳头晕眼花的地方。    
我却感到,祖母对之从来都是若无其事的。她一定考虑到我的害怕了,经过垭口的时候就用身子护着我拦着我,走过去了,又和我谈笑如初。但我总是心有余悸,一路上都会想着那些让我惊异且害怕到想哭的东西。    
“不知道那都是谁家先人的!”祖母这样说过。我听出来了,她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她也真的对此一直心存疑虑,她不知道那些东西真正的归属。    
祖母不怕,我的惧怕就有最后的消解之处。这就行了。    
山村里有一个男孩,他是那里除我之外唯一的男孩,恰好与我同岁,确乎比我更加顽劣,如一只发情期永不结束的猴子。相同年纪,却是我同姓本家中的长辈。村里人憎恨他就像憎恨常常偷鸡也常常得手的黄鼠狼,的的确确,这都因为他顽劣起来是六亲不认的。    
青青的杏子开始泛黄的时候,阳光像蜂蜜一样包裹着绿意盈盈的村子。那个同龄的长辈常找我来玩耍。一天,祖母到山外面很远的地方赶集去了,很晚才回来,把我托付给院里拄着拐杖很少走出院子的老伯看管。同龄的长辈又来找我了。    
阳光和黄杏让我暂时忘记了平日里许许多多的害怕,同龄长辈的到来挑起了我幽闭已久的妄为之心,加上他坚持不懈的怂恿,我终于同意随他去摘先黄的杏子。拄杖的老伯看着我扬长而去,只能拄着拐杖干嚎了。    
他带我来到了那个垭口。我很为难,坚决不肯继续往前走了。无论他怎么鼓动,我都不敢越雷池半步。他独自一人去摘杏子。我远远站着,等着。    
看上去是黄的,摘到手里再看,青色还是更多一些,咬一口,相当的酸涩,那些日子里,青黄之际的杏子,我几乎天天都在尝试。垭口的杏子,倒是我尚不知其味的,只能看着同龄的长辈独自摘食。他并没有扔给我几个让我尝尝的意思,他只顾自己摘一个,咬一口,扔掉,再摘一个,再咬一口,再扔掉。我失望了。    
同龄的长辈似乎也觉得无趣,离开杏树,到土坎下去。    
他随手捡起一截枯树枝敲打半嵌在土坎上朽烂的棺木,我的脑子就胀大起来,里面就轰隆隆地响起来,生出恶心的感觉,眼前好像开始飘起雪片一样密集的红白相间的杏花。    
一路狂奔,向家里狂奔!我顾不得同龄的长辈了。我觉得山神野鬼一齐震怒了,再不跑开我一定会没命的!    
跑了很久,回头,那个垭口看不见了。我很惊奇,头一回,我一个人在山路上跑了那么远!    
同龄长辈在村头追上了我,他大肆嘲笑我胆小没出息。    
祖母回家了,她赶在了太阳落山之前,比她预计的时间早了许多。那眼神,仿佛一路上都在寻找我。她抱住我的头使劲地亲了又亲,让我吃惊极了。    
当晚,恶讯传来,垭口半露的棺木被人敲烂了,滚出了一个硕大的头骨。半嵌在土坎上的铜盆也不见了!    
山村里无声地传扬着一条可怕的信息,那条消息本身好像都在横眉立目咬牙切齿。消息大意是这件事与我有关。我也感觉到了,这个事件是比天塌下来还要大的。    
祖父母轮番鞭笞我,要我说出实情,我坚持说那件事不是我干的。他们还是轮番鞭笞我,不过意思变成了我绝不该跟着那个发情期永不过去的猴子一样的人交往的。    
祖父铁青着脸出去了。祖母在偷偷啜泣。    
松明子点亮的时候,我听见另一种殴打声、训斥声和惨叫声,那分明是从我的同龄长辈家里传来的。    
黑不见底的天,隐形的大山、树木、房屋、惊醒的狗,甚至黑暗本身,好像都在朝那个方向张望了,那个方向的松明子是那晚上最亮的。    
除了祖父母,没有人再问及此事是否与我有关,但我感觉得到,整个山村里游荡的气氛于我极为不利,仿佛在说:你是难脱干系的。    

此后,祖母上茅房都要带上我了。朽烂的棺木怎么了?那个铜盆去哪里了?不知道,我一直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能不离开山村了。那时候正是杏子黄得亮眼熟到软烂的时候,田头地脚,路道上,到处都有掉落的杏子,又被牲口踩烂成泥。据说那年的杏子比哪一年都结得多,都长得更大更黄,但就是没人吃。    
那天早上下着柔柔的雨,但我必须走了,我觉得,我在山村里少有的欢乐是被雨一样的杏花收走的,是被熟得灿黄且软烂的杏子丢弃的,而那场雨,分明成了我和山村永远的阻隔。    
父母比祖父母更加劳碌,他们根本顾不上我,我就和一干新结识的伙伴在村里胡游乱逛。    
“来,洗洗手,吃玉米吧!”    
与我最邻近的伙伴,曾因顽劣无度而把左手中指的前半截弄丢了。他的母亲说起话来声音极轻极细,仿佛稍稍用力就会力断气绝,人和声音的去向将会云烟深处两茫茫。    
盛着清水的是一个精巧的铜盆!    
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差不多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跑出去。我是被十分恶心且恐惧的感觉弄得神魂颠倒惊慌失措的。    
为什么是一只铜盆呢?和山村垭口土坎上那只铜盆太像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毕竟只是一只铜盆吧,它们只是有些相像而已。但我的确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我觉得山神和山鬼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它们一直都在跟随着我,好像随时都会向我做些什么,但到底会做什么都是我所不知道的。山村垭口土坎上那只铜盆不知去向了,在大河边的村子里,在新伙伴的家里,我又见到了另外一只,我不能不想到铜盆和铜盆之间是有鬼气相通的。我觉得山神长着无比长的脖子和无比尖利的牙齿,它们一直没有吃掉我,也许是因为我从没有在任何地方冒然动土的功德。但它们一直跟随着我。    
那么,谢天谢地,毕竟,天地是可以为鉴的;也感谢我自己,毕竟我是胆小的。    
新伙伴又来找我,要我去他家里玩。我就当着他的面在自家搪瓷盆里洗了手。    
他的母亲又拿出煮熟的山萝卜给我吃,那时那地,那是人畜共食的东西,当有必要表明是人吃的时候,萝卜是要被切成片的。    
不好推辞,也不敢吃,萝卜片是灿黄的,圆形的。趁人不注意,我把萝卜片全扔到大门外了,它们散乱地摆在地上,看上去极像灿黄的杏子,熟透了,无人摘,零落于地,只等畜生们来把它们踩成泥。    
我想,我不能再见到铜盆甚至圆形且灿黄的东西了,我对它们有一种天生的惧怕。    
这个愿望让我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变成现实,我终于来到了城市,那是没有土坎和杏树的地方。许多许多年,我都没有想起杏花埋没的山村,也不再想起黄杏铺道的情景,更没有想起朽烂的棺木和半嵌在土坎上的铜盆。热闹非凡的城市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终于过了那么多年心宽体胖的日子。    
又值春日。偶尔听人说及杏花,也曾路过某园见到过红杏出墙,在我看来,它们全然属于稀松平常之物,我不由得再次感谢城市为我壮胆,也感谢自己明智的选择。    
今年春日多雨,而雨天的城市在我真的没有合适的去处。偶得闲暇,又无所事事,也便不能不蹉跎岁月靡费时日,就擎着雨伞茫然汇入难知底细的人流。无意中瞥见街边悬挂着一个写着“旧货商店”字样的牌匾。对于年过五十的人来说,怀旧成了人生的必修课,旧货商店此种地方便是颇有吸引力的。满怀期待,欣然进入。    
非凡一物跃入眼帘,层层叠叠的货柜上显眼处有一只绿锈累累的什物,经常蹭碰或者人手摩挲的地方显露着醒目的灿黄!那确实是一只铜盆!    

拿来翻看、把玩。盆底破了一个洞,盆腹部有錾刻文字,但被损毁了,不复辨读。店主先说此乃真文物。见我无动于衷,又说也可以论斤售卖的。    

不好收藏,也不务铸造之业。我很谨慎地把铜盆还给店主,离开了。    

春天多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它能很好地抚慰焦渴一冬的土地,能很好地和悦人的颜色,也能让我忽略此起彼伏转瞬即逝的花事。就在此时,我竟然看到久违的铜盆了!    

我见到的第一只铜盆是祖母的,裂了一条很大的口子,后来被我摔成两半了,或许,是我把祖母少女时代的记忆和初嫁的美好摔碎了,留给她的只是漫长而艰辛的山居日子。我更不知,那两半铜盆日后存于何处;第二只,是半嵌在土坎上的那一只,是和朽烂的棺木和奇怪的陶罐在一起的,被同龄的长辈、那个发情期永不过去的人弄丢了,那件事触怒了所有的山民,结果是我被迫离开大山了;第三只,在我看来那简直是前面两只活过来了、又露面了,像是真的跟随着我,不过像捉迷藏一样以奇怪的方式和我再次相逢;第四只,这样意外,它跻身于城市中的旧货商店。这一见,我经过的几十年时光顿时化为乌有,一切都退回到当初的样子。那东西告诉我,铜制的物件,比如铜盆,那是不死的,并且总带着人、鬼、神的气,即便在城市这样的地方,这种事实也是不能改变的。再告诉我,棺材和装进棺材里的人会腐朽烂掉的,但那些人用过的铜盆之类的器具不会朽烂,比如现在,它们也来到了城市,虽然不免疲惫不堪,不免破损、残缺。 

我又见到铜盆了,它再也不如以前那么可怕,在城市,它们的神气、鬼气和灵气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只感到身心都有少许变异,说不上是过度喜欢还是极端憎恶,是昏昧的燥热还是严酷的寒冷,大概也只能算作无可奈何的伤感,又由伤感变作无关痛痒的麻木了。我想这是我生活在城市里的缘故,毕竟,城市是不相信也不关心鬼怪神灵的地方。这样也好,到了城市,我才算真正长大,但还不是完完全全脱离了苦海。    
这个春天就要过去了,虽然雨还在下。我又想起,我有许多年没有吃过杏子了,虽然城市里什么都不缺的。此后不久,盛夏来临,果市或果店里一定有杏子卖的,到时候我一定要买回一些尝一尝的,看看是甜蜜的还是酸涩的。但愿但愿,尝过杏子的味道,我的内心能够比现在更加舒畅。    


2016-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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