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 蝶

蝴 蝶
　　 文/洛水
　　蜕。
　　 ——题记
　　　　1
　　几形，S形，圆形，8形，V形……
　　青虫在我手指间扭曲着，挣扎着，最后被扯成“一”字，拉长。青虫的皮越来越薄，薄如蝉翼，能清晰看见体内流动的绿液，但我还是没有找到翅膀。我更加用力地向两边拉扯，一声青涩的啪，青虫断成两截。浓痰般的绿液，倏地从断裂出滚滚涌出。我左顾右看，直到手里拎着两截萎顿的虫皮，依然没有找到蝴蝶的翅膀。
　　找到了吗？青青背着身子，急切地问。她怕虫子，不敢看。是我告诉她的，虫子肚子里有双蝴蝶的翅膀，而且还自告奋勇，要给她找一双，但是我没有找到。我失望透顶，怀疑是老师欺骗了我--蝴蝶怎么可能是虫子变得呢？虫子那么丑，而且它肚子里没有翅膀！
　　找到了吗？青青背着身子，用肩膀碰我。我颓然站起来，向远方望去。绿色从夕阳的嘴巴里喷涌出来，草棵和庄稼，手牵手，肩并肩，一路汹涌地向我跑过来。我感到眩晕，恍如全世界的青虫，同时被我拦腰拉断，一起流出浓痰般的绿液，铺天盖地的绿液。我撒腿就跑，想要摆脱那心底翻涌出的阵阵恶心。
　　我听到了尖叫。不是我发出的声音，我的嘴巴在急促地喘息，没有空闲。是青青！我这时才想起青青，慌乱的奔跑嘎然而止。我站住，转过身，看见青青正挥着翅膀向我跑来--不，是挥着手！我揉揉恍惚的眼，还是看不清。青青披一身金色，背后是硕大的夕阳，我总是感觉，她在从太阳里向我飞来，就像一只蝴蝶那样……
　　青青在我面前站住，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我无助地站着，等着她的责备，还有我许诺的那双该死的青虫肚子里的翅膀。夕阳只剩下了半边脸，村口那棵白杨树的影子，从我和青青间穿过，继续向前穿行。我跟着它，怎么也看不到自己影子的尽头？
　　好了，走吧，回家。青青忽然说。我从自己影子的路上赶回来，冲她歉意地点点头。青青把手伸向我，懒懒地说：我累了，走不动了，你要拉着我。我迟疑一下，还是接过她的手。天色已暗下来，但我还是觉得很亮，亮的刺眼，特别是青青拉着的我的手。
　　一只，一群，一遍，一世界……仿佛满天的星星都长了翅膀，飞到草地上。我们看见无数的蝴蝶，在草丛上下闪烁，翻飞。青青又尖叫起来，我想我也是。然后我们开始奔跑，追逐着每一只蝴蝶。起初，是我拉着青青；慢慢，是青青拉着我；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一个人落在后面，爬在草丛里大口大口喘气。
　　青青还在跑，或者在飞。她挥动的手臂，越来越像一双翅膀。那个下午，青青变成了一只蝴蝶。以至很多年后，我都固执地以为，每个女孩身体里，都隐匿着一双翅膀，蝴蝶翅膀，她可以美丽地飞向你，也可以美丽地飞走。
　　2
　　它紧紧抓住草茎，用力弓起背部，企图把身子绷得更紧，接近天空。从几形，缓慢伸向倒立的V形，继续向天空延伸。它弓起背部的尖端，皮肤越来越薄，薄如蝉翼，能清晰看见两边回旋的体液。啪！肯定会有啪的一声，断裂和疼痛都不是寂静的。它从背部裂开一条缝隙，另一个脊背挣扎着爬出来，接着是一双翅膀，头，身体，最后是纤细的足。它缓慢地爬出虫子的身体，用纤足来回抹几下脸，扇扇湿漉漉的翅膀--它变成了一只蝴蝶！
　　阳光很快晒干蝴蝶的身体，它尝试地扇着翅膀，然后踉跄地飞向天空。一截虫子的躯壳，滞留在草茎上，面朝天空，仰望着背部的裂口--或许那就是虫子的另一张嘴巴，那飞去的蝴蝶，是虫子对自己许下的一个愿望，或者一个承诺。
　　我拍拍手，叫青青，走吧，天快黑了！青青还望着那截虫子的空壳发呆，我又喊她一声。它痛吗？该很痛吧。青青喃喃地说，然后转向我，询问地望。我挠挠头，我想的是如何向同伴吹嘘，压根没想到这个问题。我说，应该不痛吧？如果痛，它干吗要变蝴蝶呢！青青迟疑地点点头，又指给我看那些飞舞的蝴蝶：你看，它们的飞翔好像很痛，像在颤抖。
　　真的！我第一次发现蝴蝶的飞翔，像颤抖，或许更应该说是蝴蝶的颤抖。如同四面埋伏的夜色，我的悲戚和忧伤忽然大面积降临，在黑暗里明灭闪烁。青青紧紧抱住我的手臂，我紧紧抓着她的衣襟，我们第一次无声地向村庄走去。
　　村庄笼罩在更大的阴影里，或者笼罩在它自己的阴影里。每个窗户都挤满灯光，明亮地悬在村庄的背部，像村庄的裂口。会从那断裂里飞出什么呢？这个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星星点点的烟火，飞出村庄，在飞向天空的过程里，完成一次黑暗的坠落。我知道还有炊烟，以及竖立在屋脊上、被我和伙伴们称作小鸡鸡的烟囱。不过这些，现在我都已看不见。
　　黑夜里充满未知和可能。我趴在床上，从被子里探出小脑袋，偷偷地向外面看。窗户成了风和月光的通道，还有老鼠，它们竟然不怕黑！嬉闹地忙着搬运什么？我把头向被窝里缩了缩，我不想让老鼠发现。迷迷糊糊中，我依稀听见一阵凄厉的喊叫，以及婴儿的啼哭。
　　3
　　白皙翅膀的背景上，错落有致地点缀着红、黑、黄三种色彩，红色的月牙，黑色的圆点，黄色的椭圆--就如同语文老师漂亮的脸，是用胭脂、唇膏、画眉笔平铺雕刻描述出来的。此刻，它栖息在一朵红花上，扇着那双斑斓的翅膀，如同一对翕合的嘴唇，在对花朵耳语着什么？我凑到青青耳边，轻轻地说我要给她捉到那只蝴蝶。
　　我低估了蝴蝶那对柔弱的翅膀。当我蜷缩在草地上，抱着膝盖龇牙咧嘴地喊痛时，它优雅地在我头顶画个圆，姗姗飞去。我再次唏嘘痛恨不已，有翅膀真好！青青在我身边坐下，问我痛不痛？我挥挥手说，哪？一点也不痛！青青没吱声，把我的裤腿捋过膝盖。她指着汩汩渗血的伤口，问痛不痛？我咧咧嘴，垂头丧气地说痛！痛死啦！
　　青青开始低头吹我膝盖上的伤口，她说这样就把痛吹跑了。能吹跑才怪！我倒希望她把我的膝盖吹跑。我摘下那只蝴蝶栖息的花朵，插在青青头上。青青落寞地看我一眼，笑笑。我说，你怎么了青青？我现在不痛了！不骗你。青青阴沉着脸说，那个真的很痛！大人都会哭！
　　我不解地问，哪个那个？青青说，就是那个，蝴蝶从虫子身体里爬出来。我说，你怎么知道痛？又没看见虫子哭。青青说我妈妈哭了！我挠挠头，彻底晕头转向了。这和你妈妈又什么关系呢？我迷惑地问。青青说，我弟弟昨晚从妈妈身体里爬出来了。
　　哦！我恍然大悟，昨晚那模糊、凄厉喊叫声一下子具体、清晰起来。我恍惚看见，青青妈妈背上出现一道裂口，一个小孩挣扎着从里面爬出来……青青抱着我的手臂，说很痛的！还流很多血！我惊魂甫定地点点头，看着流血的膝盖。流很多血该会多痛啊！
　　青青咬着嘴唇，说以后我不要小孩！我跟着说，我也不要，我们不要小孩！青青的脸忽地红了。青青扔掉我的胳膊，双手抱着腿，下巴支在膝盖上，端坐在我身旁。我跟着坐起来，远处，近处，都是蝴蝶，都是花。从什么时候起，这些草都变成花了呢？而那些飞翔或颤抖的蝴蝶，那么多，该是多么多的撕裂和疼痛啊！
　　一只蝴蝶迟疑着，还是落到青青头上，那朵花里。青青皱着眉头，在想什么？我说青青，想什么呢？你头上开花了，还有一只蝴蝶呢！青青疑惑地伸手向头上摸，真的摸到一朵花！青青笑着说，你头上也长草了。她真的从我头上摘下一棵草。我们一起嬉笑着躺下。
　　天空蔚蓝，不过看不见它的辽阔，那些花草拦住我们的视线，在鼻尖和睫毛处，肆意地摇曳。更高处，是蝴蝶，翅膀被阳光镀成红色，不停地挥动着，像谁饶舌的嘴唇，喋喋不休。我转过脸，看见青青正看着我。我说我要告诉你个秘密。青青说她也是，让我先说。我的手指小心地触摸着她的唇瓣，说蝴蝶就像你的嘴唇--我的手指忽然被咬住，这个是我怎么也没想象到的！
　　我抗议说蝴蝶是不会咬人的。青青说抗议无效--我的手指已乘机脱逃。我说，该说你的秘密了。青青的表情严肃起来，坚定地对我说，我们该要一个小孩，就要一个！
　　4
　　每一棵草都会开花，每一棵草都是一棵花，而每一朵花都会有它命中的蝴蝶。从一棵草到一棵花，再到一只蝴蝶，它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隐喻的牵连？很长的时间里，我忽视了这些。从幼年到童年，再到少年，我童稚的心像一面明亮的镜子，只能照见世界最表层的光和颜色。那些无忧无虑的快乐，肤浅而快，薄过蝴蝶的翅膀，比一朵花一笑而过还快，但它还是承载了一朵花的愿望或承诺，在时光里扇着飞翔的翅膀。
　　我喜欢表示时间的一个词，年华，时间也会开花，也是花。所以我固执地用“落花流水”表示时间。没有比这个词更贴切的了，时光也该有它自己的表情和脚步，花和水，落，流。
　　我越来越发现，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很少，更多时候，它们是盲目的。就像我躺在草地上，看空阔的天空。什么都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但天色还是慢慢暗下去。我无奈地站起来，身边是整个天下的空阔和一个季节的衰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一个人呢？我没有看见，我只看见青青也是一个人，而且再不会像蝴蝶一样，追逐一只蝴蝶。
　　阳光把我的影子拉的很长，我长高了，正在长大。但长大和我曾幻想的一点也不同，那些梦寐以求的，我没有理所当然地得到；我得到的，也不是我曾幻想的。当那些所谓的“得到”需要我尽力适应时，我才恍然发现失去那么多！得到和失去需要我同样的力气去适应。
　　多年后，当我站在时间的上空，俯视中学的校门，我再次看见，我和青青，带着满身的阳光和青草气息，手拉手，跑进校园……我想，我是看见了一只扇着翅膀的蝴蝶。那也是最后一次。我们像盆栽的植物，从一个教室挪到另一个，从一个座位换到另一个。然后，时间流逝了三年。当我们再次从校门口走出，我们都长高了，长高的还有我和青青的距离。我们垂下呼应的手臂，左手摩挲自己的右手，遮遮掩掩地向对方笑。
　　没有宿命，只有各自的命运。校园门口的路，背道而驰向两个方向，向前通向县城，或更远；向后退回乡村，或更深。我成功地向前走了，从小镇跨向县城。青青独自返回身，回到乡村，去接过父辈的生活。那年夏天很热，当我还游离在乡村生活的边缘，青青已开始扛起镰刀、锄头，披星戴月，耕种她的青春和岁月，流下最初的汗水和泪水。
　　我翻着青青送给我的那本书，每页都有一只红色的“蝴蝶”。很久后，我才知道自己的错误。那时，瑶瑶在我手心里吻下一个唇印，问我像不像一只蝴蝶？然后又在我另一只手心吻出一个……我忽然想起这本书上的“蝴蝶”，它们真的很像，但不是蝴蝶。
　　整个夏天，没有花，没有蝴蝶，只有阳光，看的火辣辣的眼花，缭乱，穿梭着虚拟的蝴蝶。青青很晚才向家走，无休止的农活像个泥潭，她孤独地越陷越深。我坐在自家地头等她，看见她头上的蝴蝶结--不，是蝴蝶结的影子，在我身边站住，接着继续向前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她的身体或影子到底有多长？她才走过影子，真的走到我身边。
　　青青站住，没有往常一样坐下，坐在我身旁。走吧，很晚了。她笑着说，很开心的样子。我慢腾腾站起来，夕阳以相反的方向，落，蒙住半边脸。村口那棵白杨树的影子，像只箭矢，无声地从我们之间穿过，向更远的远方射去。我和青青，看着各自的影子，怎么也看不到尽头。我拉住青青的手，满手心粗粝的茧的磨砺，让我感到疼痛。
　　你不会回来了，对吧。
　　我不知道青青在对我说，还是自言自语，抑或这本身就不是问题，而是答案。
　　5
　　一朵花就是一张笑脸，谁会拒绝一张笑脸呢？所以草木才能得以生存和延续……植物老师在课堂上这样说，她的微笑让我不容拒绝。一张笑脸与生存和延续到底有多大关系呢？我不忍质疑老师那张美丽的笑脸。花容，月貌，谁能比李师师、苏小小们更明眸善睐，笑的更妖娆灿烂？我不是说花草是妓，一棵草可以有它花的表情，也可以有它花的生活方式。
　　我进入大学，瑶瑶进入了我。大学生活就这样，可能会孤独，但不会孤单。我们以爱情的名义，做着必要或不必要做的事，感受着存在或不存在的幸福。我知道，花一瓣瓣盛开，也一瓣瓣败落。所以我从不把爱情比作花，瑶瑶不！她不知道，我也没想过告诉她。
　　瑶瑶拿给我一张报纸，指给我看一个拐角--爱情和999朵玫瑰：一个男人用999朵玫瑰，簇拥着一个女人，或者还有爱情，我没能看见……多好！瑶瑶羡慕地提醒我。我把报纸还给她，说太浪费了，它们同样会在同一天衰败的。瑶瑶把报纸揉成团，狠狠地掷向我。我感受到报纸里爱情的重量，因为真的很痛。
　　血红，殷红，粉红，淡红，白，苍白……校园的樱花树奋不顾身地开着，层层叠叠，从上到下，变幻着难以捉摸的表情。瑶瑶的表情是坚贞的，愉悦让她变成其中最鲜艳的一朵。她雀跃地在花丛里穿梭，像一只蝴蝶，在花的汪洋里一次次出生入死。我的笑容忽然凝固，我看见一个影子从瑶瑶身体里走出来，在她转身之间，我看见是青青。
　　有人说，在樱花树下，呆的太久，就会看见自己流离的灵魂。我不想呆的太久。我捉住奔跑或飞翔的瑶瑶，把她揽在怀里。一朵樱花旋转着，落在瑶瑶仰起的头上。怎么了？瑶瑶问我，挣扎着要出去。一只蝴蝶犹豫着，还是没摆脱花的引力，落在瑶瑶头上。我说，瑶瑶，我爱你。瑶瑶的脸红了红，垂下，问我还有呢？
　　我更紧地抱住她，吃力地说，瑶瑶，我不知道会不会再离开。瑶瑶抱住我，把头埋在我怀里，仰望着说，那时你一定要带着我，我们一起离开。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瑶瑶就在我眼前，就在我怀里，但我怎么也看不见她！
　　《追忆逝水年华》，爱情注定要以反刍的姿势再次经过，消逝，普鲁斯特这样描述：“我们听到她的名字不会感到肉体的疼痛，看到她的笔迹不再发抖，不会为了街上遇见她而改变我们的行程，情感显示逐渐地变成心理现实，成为我们的精神状态--冷漠和遗忘。”
　　普鲁斯特流泪了，但不是因为这些，是因为--“当我们恋爱时，我们就预见了日后的结局，正是这种预见，让我们泪流满面。”我们泪流满面。我试图擦干瑶瑶的眼泪，但我的泪水，源源不断地落在她脸上。我知道，这还不是普鲁斯特说的最后的结局。
　　一只虫子不会知道，它的死，孕育出蝴蝶的新生；而一只蝴蝶，也不会知道，它产下的后嗣，会是一堆虫子。草的青春，花样年华。这就是时间，或命运，改变不了。那善意说出口的承诺或冀望，可以花样绚烂美丽，但它没有一双翅膀，可以飞过自己的花季。
　　6
　　一扇门被反复打开，经过，被同一个人，或不同的人，然后慢慢关上。他说--他是想说的，但他是个哑巴，所以没有人能听见，包括他心里正想着的那个女人。他说，或者说是他想：他就是一个商店，装满他不需要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人闯了进来，在他发现他爱她时，她却已离开。她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只是她带走的，是他的心，以及心跳上落满尘埃的爱情……
　　一部有点老的电影，故事很简单，伤感也是，能忍住眼泪，忍不住心痛。电影散场，我没有送瑶瑶回去。我说你自己走吧，毕业以后，没有人再天天送你了。瑶瑶一直垂着头，放开我的手臂，断断续续地说，你要站在这，看着我……
　　六月是个分别的季节，分离，告别。这时你会看到一朵花的本质，一副强作欢颜的样子，背过身就是瓣瓣剥落的青春。如果花真是一张笑脸，那一定是最明亮、最眩目的，也是最后的，它在以最美丽的姿势，坚守着最后的时刻，完成对时光的回眸一笑。
　　这是第一次，我送瑶瑶花，也是最后一次，我选择花作为分别的礼物。它会结果吗？瑶瑶问我。我不可置否地笑笑。火车快要出发了，我想我微笑的表情，能像那朵花一样，至少能在分别以前，能保持着盛开的姿势。瑶瑶说，其实我一直喜欢的不是花，是你能送花给我。
　　瑶瑶把花塞给我，说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不是最后一次。我点点头，拿过她的手，再次把花放进她手里，一起攥住。一只蝴蝶飞舞着，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没能摆脱的花的颜色和清香，落到花朵上。它垂下头，蹑手蹑脚，轻微地扇着翅膀。“一朵花里，有一个世界”它一定看见了，而且那个世界只属于它。
　　瑶瑶拿过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吻下一个唇印，问我像不像蝴蝶？然后又在我另一只手心吻出一个。时间过于苍白，以至我无法翻到确切的那一页。我分不清，是蝴蝶像她的唇瓣，还是她的唇瓣像蝴蝶？无论哪一个，都过于凄美，脆弱。我开始相信曾经向瑶瑶杜撰的谎言：人类没有翅膀，上帝便给了人嘴唇，让他们可以说爱，亲吻……
　　瑶瑶离开了，我没有回去，一个人离开。活着就是在不停告别，离开，像一只蝴蝶的翅膀，它的合拢仅意味着下一场更远的别离，或者死亡。
　　“很多人把过去叫做以前，把将来叫做以后，那他不就是面对过去，背向将来吗？”这是一个电影的独白，我用短信发给瑶瑶。她一定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看电影，后来她站在我面前，问我面对的是过去，还是以前？最后，我们从过去，一直吻到很久很久以前……
　　7
　　我背着行囊，2006年的夏天，阳光和汗水，茕茕孑立地站在村庄面前。村口的那棵白杨树，连影子一起，被时光连根拔起，消逝匿迹。我已习惯了离开，从没去注意，在我一次次的离开中，村庄在一点点地陌生。现在，当我再次认真地打量它，我们都已认不出了对方，沿着那条回家的路，我还能走回家，但还有更多的，我们都再无法回去。
　　村庄也在长大，房屋的崭新和高度，让我的步子充满迟疑。我心里装的村庄，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灰溜溜地趴在大地上，周围跑满灰溜溜的孩子。我更加疑惑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一次次的反复离开，从孩童到少年到青年，为什么还是没能离开呢？
　　2006年的村庄是宽敞的，漂亮的，明亮的，安静的，孤独的。只有风，还保持着我童年时的顽劣，孤单地拨弄着一切允许或不允许触摸的事物。村庄的人都涌进城市，留下村庄的华丽外壳，像蝉蜕。我刚从城市回来，我清楚那些父辈、兄弟，此刻他们正“知了”一样，把自己垂吊在城市最粗粝的高度，滚滚流出身体内的汗珠，是唯一遮阳的叶子。
　　我没有注意她的走来。对村庄的年轻人，尤其是女人，我同样是陌生的。我只知道她们是我童年伙伴的妻子，但我无法说出谁是谁？她在我面前站住，手里牵着的小女孩，抬头看看她，又看看我，然后伸出手推我：大哥哥，你挡住我的路了！
　　我忙闪开，歉意地冲小女孩笑笑。小女孩板起脸蛋说，妈妈说做错事要道歉的，你应该说对不起，不过没关系！你包里有葡萄味的巧克力吗？我想我不会在意的……
　　你回来了。她打断小女孩的话，对我说。我循着熟悉的声音，看见她，有些面熟？最后我在她眼睛里找到青青。我哦一声，说青青，你也在。青青拉过小女孩，说是我女儿，四岁了，很调皮吧！我笑笑，说还好，还好。青青让小女孩喊我叔叔，小女孩嘟囔着嘴，只摇头：他不像叔叔，像大哥哥！对吧，大哥哥，去我家玩吧，我有橘子味的巧克力。
　　我的脸莫名地红了，不只因为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我看起来还是一个孩子，还有……我想起小时候，青青也这样，用一个苹果或橘子，邀请我和她玩。
　　我的额头开始出汗，我一时分不清，我面前的小女孩，是青青？还是她女儿？
　　我抚摸着小女孩的头，问青青，就她一个？青青点点头，说一个就够了，就要一个！“就要一个！”我感觉这句话很熟悉，在哪见过？就像站在我面前青青的女儿一样。我把头扭向一边，看见一只蝴蝶，正扑闪着翅膀，试图飞过村庄，或者这个夏天。 [ 本帖最后由 zfx875206 于 2010-11-19 22:3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