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那个戴口罩的男人（修改稿）

　　一般情况下，男人大冬天出门，是不戴口罩的。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无非戴一只口罩嘛，可从众心理就是这样，人家大多数男人不戴口罩，惟独你捂一只，就异常醒目。所以假如你哪天看到一个男人戴一只口罩出现在大街上，是颇感另类的。现在的情形是，我就是这个另类的男人。
　　在冷天，我不戴口罩的后果是严重的。主要是体现在嘴唇上，至于胃寒之虞倒几乎可以忽略。
　　天冷起来，我的上嘴唇经受着严峻的考验。如果是在寒风凛冽的天气里出门，上嘴唇会干裂，疼痛，严重时候，会出现血口子。点点唇皮支棱起来，干且硬，像是扎在唇肉上。下意识用舌头去舔，企图润湿一些，但是越舔越干，越舔越疼。无论怎样频频喝水都无济于事。吃东西的时候也得格外小心，尤其是那些硬的，烫的，会连带把那些唇皮摩擦下来，嘴唇上马上就渗出殷红的血。
　　为了避免上述情形出现，我想了又想，只能用一只大口罩捂住嘴巴完事。
　　于是，这个另类的男人就这样诞生了。
　　一副大口罩捂在我嘴巴上，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事实，成为一个代指。它可怜巴巴的，似乎在跟人说，我也是不得已啊。这就很有些戏谑讥讽的意味。
　　就有人问了，你的嘴唇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事情应该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中期，那会儿我刚上初一，是一个炎炎夏日，课堂上，埋头抄写练习题的我，冷不丁被飞来的一个物件砸中。说时迟那时快，它先是砸在课桌上，接着在课桌的反作用力左右下，斜着反弹起来，又狠又准地直接砸向我的嘴巴，然后啪嗒掉落在我面前的课桌上。这是一只黑板擦。教室里响起一片声的惊叫。待我反应过来，才知道这“飞来横祸”中，我是彻底的无辜者。本来老师砸的是我的邻桌，那家伙耳聋，一只大耳朵下又长一只小耳朵，也还是聋。你冲着他大声喊，他才能听到丁点声音。耳聋并不影响他淘气，上着课，他能不管不顾跟前后左右同学说话，还嘎嘎大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老师喊他他听不见，老师也拿他没办法，实在忍不住，就拿黑板擦砸。当然老师一般是先拿粉笔头子砸，不过这次老师气坏了，直接抓起黑板擦就砸将过来。谁也没想到黑板擦偏离了准星，砸在了我面前的课桌上。这样，遭殃的只能是我。而耳聋的家伙则嘎嘎怪笑，一惊一乍道：“血！你流血啦!”
　　是的，嘴唇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到课桌上面我的本子上，我前襟上，我脚跟前的砖地上。尽管我马上转过脑袋，冲墙而坐。不一会儿，墙根就聚了一摊血。
　　老师在那个时刻保持了惊人的冷静。他轻描淡写道：“大家不要吵吵。那谁，”他喊了一个同学的名字，“和他出去洗洗去。”
　　在同学的搀扶下——其实我一个人也能走，不过被人扶着更像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我回到宿舍（当年我跟父亲住校），洗去嘴巴上的血。照镜子看，血已经不流了，但嘴唇肿胀起来，越肿越高，活像猪嘴。最初还发木着，后来就麻辣辣地疼起来。
　　父亲是学校教导主任，是领导，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很好的领导风范。事情发生的当天，他没有生气，更没有愤怒地去找老师骂娘。最起码在我面前没有丝毫的流露。后来，父亲找没找老师算账，我不知道。其实父亲的暴躁脾气，在全联校是出了名的。曾经有一次，教师周总结会上，一位老师受到父亲批评后，居然呈现一副漫不经心的倨傲态度，父亲抓起面前的茶杯就摔在了地上，然后起身离去，让在场老师目瞪口呆。而一般情况下，他的不苟言笑，让很多师生敬而远之。因此，我很惊奇父亲在这件事上保持的从容镇定。我忍不住要想，如果父亲不是什么教导主任，或者，如果被黑板擦砸中的不是我，那么，他会如何？他还会这样“宽宏大量”不能？另一方面，是不是因为我的老师平素就与父亲有什么隔阂，所以在这件偶然事件发生后，老师也懒得多作解释，或表示什么，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爱咋地咋地吧。就是说，存在于父亲和老师之间的微妙因素是千丝万缕的，是我所不能明晰知晓的。事情的最真实面目，在底层，在我们不知道的那里。于是，父亲的无奈只有他自己知道。我这么想的时候，就感受到了无限的委屈。为自己，也为父亲。
　　邻村学校教书的母亲闻讯赶来，眼泪汪汪，气愤地质问父亲干嘛不管那位老师。“不像话，真是不像话！”母亲的嘴唇直哆嗦，脸色潮红。我在母亲的亲情泛滥和父亲无奈的眼神里安安静静，像极了天底下乖巧孩子的样板。令人纳闷的是，老师一次也没登门。看望没有，道歉就更谈不上。这是母亲不能容忍且耿耿于怀的。事后多年，母亲不止一次提说此事，还在为该老师这种行径怨怪不已。并且一再说，当时为啥就不找他呢？现在想来，事情已经发生，我的嘴唇已经肿胀得像是猪嘴，一阵一阵的疼痛已经在袭击着自己，再找老师有什么意义呢？你能也掼个黑板擦把老师的嘴唇砸成猪嘴么？或者，踢老师两脚？搧老师两个嘴巴子？对，还可以骂他狗日的解气，可是，这样能解决什么问题？
　　突如其来的黑板擦事件，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个赤日炎炎的夏天，肿胀的嘴巴火辣辣地疼，吃饭成为最痛苦的过程，只能用小勺小心翼翼地把父亲做好的拌汤一小口一小口地送入嘴里。不能太烫，不能嫌单调，喝完一碗拌汤得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带着嘴伤，度过了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大家都生活在旧有的轨道里，我照样上课，那位老师照样讲课。一切风平浪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仅仅是似乎。不同是真实存在的。我在老师同学的窃笑与异样的眼神里，默默无言，承受了一般人想象不到的难堪。
　　让人想不到的是，痛苦不仅仅是短时间的，它居然延续到了现在，并且看这趋势，将伴随我一生。上嘴唇组织在黑板擦那突兀的一击之下，已经严重受损，它不能受热，不能受凉，不能被酸咸麻辣等刺激性东西沾染，成为我身体上一个娇气的东西，我得捧着它，惯着它，护着它，否则，它就折磨我，让我痛苦（不仅仅是皮肉上的），让我难堪（常常，同事熟人惊诧于我嘴唇上的血口子以及支棱着的唇皮），本来形象不佳，这就更令人尴尬。很多的公众场合留影，我都自觉知趣地回避，力争不影响“大局”。
　　有些事情，真不是你想忘掉就能够忘掉的。这件偶然的事，虽然无伤大雅，说道起来颇令人不以为然，但是，对我个人来说，影响却是重大的。君不见，寒风里，大街上那个戴口罩的男人，看去有多么的滑稽和另类！
　　2013.1.13
[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3-1-13 13:51 编辑 ] 偶然事件, 往事记忆, 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