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白

　　
老白
　　
　　2009年6月的一天，下关繁华的文化路上，一位60多岁的老人突然昏倒在地，被路人抬进了附近的水电单位医务室。经抢救无效，溘然离世。他就是我班第七个与世长辞的同学老白。
　　老白与我初中同校，高中同班。他身材不高，皮肤黝黑，膀宽腰圆，长得十分结实。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干劳动，一向劳动认真积极的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用最快的速度，拼命地干，还是远不如他。他文才出众，写起文章，毫不思索，一挥而就，真可谓下笔如有神。他曾以一个同学的家庭为背景，写了一部反映白族人民解放前生活的歌剧《家史》，在班上演出。我细看了剧本和演出，深为他的文采所折服。其中开篇的几句，至今还记得：“洱海浪，泊云天，苍山白雪话当年。白族血泪恩仇恨，永世不忘家史篇。”最令我佩服的是他的一笔毛笔字，刚劲有力，挥洒自如，颇有书法家的风范。
　　老白常说自己是木匠的儿子，自然属于根正苗红的劳动人民家庭。这在当时是很有优越感的，但他却没有利用这一优势，在政治上崭露头角，相反，对入团、当干部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对班上的矛盾和斗争，也冷眼旁观，似乎对政治毫无兴趣，表现出一个文人的清高。他谈起话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一副舍我其谁的王者之气。这引得一些同学对他十分崇拜，连我班的数学奇才大林，也经常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串联、下农村。
　　然而，我没有想到，文革开始以后，一向不关心政治的老白突然一反常态，表现得异常活跃。他先是写大字报批判一本反映大学生生活的小说《勇往直前》。当时报上正在批判“三家村”黑店、《海瑞罢官》，他能紧跟形势，倒也没啥。问题是班上有一个女生看了那本书，感到很好，曾在黑板报上写了一篇文章，向大家推荐这部小说。显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同学们都感到不解，但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谁也无法为那位女生鸣不平。接着他又顺应形势，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老师，一篇接一篇的大字报，在他的笔下喷涌而出，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在全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批判中，一个个老师成了“牛鬼蛇神”。老白的剑是不轻易亮的，一旦亮出，剑锋所指，所向披靡。当班上的一些同学被梅花伙同工作组，打成阶级报复分子的爪牙而挨整的时候，一直中立的他，暗中倒向了梅花一边。当梅花一伙倒霉的时候，他又不动声色地回到中立状态。其政治风暴中跳跃腾挪的功夫，令武林高手也为之汗颜。（参看《梅花》）
　　后来下关地区处于两大派的激烈争斗中，他销声匿迹，成了逍遥派，免去了许多磨难和麻烦。现在回顾起来，大家才发现，文革中最好的做法就是当逍遥派。我们不得不佩服在如此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在全民被一个脑袋指挥得晕头转向，相互厮杀得你死我活的情况下，老白竟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选择了最好的生活道路。
　　直到下农村，他才又突然活跃起来。1969年1月，我校一千多名知青，来到宾川，等待分配。这时，一向不管闲事的老白，突然主动承担起办伙食的苦差事。我们下到生产队以后，他以结帐为名，留在县上，利用办伙食期间与县知青办建立的关系，落户到县城附近条件较好的生产队。这时我们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才知道表面大大咧咧的老白是何等聪明。
　　返城以后，老白分到西洱河峡谷中的水电站工作，当大家还沉醉在水电工人较高的工资中的时候，老白却积极活动，调回下关电力管理部门的物资供应科。几年以后，当大家发现水电工人的工资和各种待遇每况愈下，远不如电力管理部门，而且生活更为艰苦，纷纷想调动的时候，已经晚了。老白再一次显示了他深谋远虑。
　　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掌握材料和资金的物资供应科无疑是个美差。据说老白利用职务之便，发了不少财。可谁也没有真凭实据，因此，他稳稳坐在供应科的位置上，直到退休，平安“着陆”。虽然许多人都知道，他一直在做生意，至于赚了多少钱，就谁也说不清楚了。这也是老白的精明之处，让你对他根本摸不透，猜不着。
　　就公开而言，他赚到的最大一笔钱，是充当“钉子户”得到的。他在单位购买了一套集资房，十几年后，遇到拆迁，由于征地方条件公平，其他住户很快签署了协议，早早搬走了。只有他看准了征地方急于拆房的心理，坚决不搬。一赖几年，搞得对方焦头烂额，毫无办法，最后只得拿出一套面积为他原住房两倍，质量更好的新房与他交换，“钉子”才被拔走，工程才得以进行。在此期间，老白的算计、坚韧、大胆展露无遗。
　　老白在校期间，哪怕是最漂亮的女生，他也从不正眼相看，更不用说交往。似乎没有七情六欲，也不食人间烟火。大家都以为他将当“和尚”的时候，老白却和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了。
　　按大家的猜想，老白能赚大把的钱，处世又那么精明，一定能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平安快乐。可又出乎大家的预料，他把家庭生活搞得一团糟。
　　婚后不久，夫妻二人就争吵不断。几年以后，妻子忍无可忍，离他而去。在一位同学的帮助下，他与这个同学的小姨妹喜结良缘。开始过得还好，我曾遇到他骑着自行车帮妻子做生意。后来不知何故，又是矛盾重重，由争吵发展到动手，据老白的密友说，后任妻子最后是被他打跑的。
　　两位妻子走后，儿子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和精神支柱。他对儿子管教特别严，稍有不是，非骂即打。最令人心惊的是，大冬天，扒光孩子的衣服，赤身裸体，拖到阳台上受冻。
　　儿子在老白的责骂声中，在拳棒下渐渐长大。老白的特殊教育，磨练了他的意志，锤炼了他的身体，也滋生了他的逆反心理，终于有一天，年仅9岁的孩子离家出走了。他身无分文，在全国各地流浪。最后居然神奇地爬上了一艘外轮，几乎“偷渡”成功，成为海外华侨。在轮船启航的前夕，才被发现，送回家乡。这事，深深地触动了老白，他改变了对儿子的态度，父子关系趋于正常。可惜好景不长，几年以后，老白故态重萌，儿子再次离家出走。这次，老白急坏了，他疯狂地四处寻找，可天地之大，根本无处可寻。他请假外出数月，失望而归。最后还是儿子在外面混不下去，自己回来的。
　　儿子高中毕业以后，到一家电脑公司工作。我曾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他身材匀称，长相俊秀，接人待物，彬彬有礼，根本想不到他就是老白那个桀骜不驯，调皮捣蛋的儿子。后来老白出资，给他开了一家电脑公司，并结了婚。一切均已步入正轨。可不知为什么，父子俩又闹翻了，儿子第三次离他而去，从此再无音讯。
　　老白孤身一人，心高气傲的性格和特殊的人生经历，使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很少与同学朋友来往。
　　现在孤家寡人的老白去世了，单位却找不到亲属给他办丧事。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弟弟，由弟弟出面，老白终于草草入土为安。由于弟弟不熟悉哥哥的同学朋友，也由于老白后期很少与大家往来，所以他的葬礼竟没有一个同学参加。
　　老白去世后，我听到很多议论。有的说，儿子走后，他就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衣服穿旧的，咸菜自己腌，有病不去治，这才使原有的心脏病加重，而过早离世。
　　有的说，老白的死，留下了一些迷团，他是怎么妻离子散的？除了房子，他还有多少财产？谁来继承这些他辛苦积累的遗产？
　　有的说老白太精明了。他的一生，验证了红楼梦中的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有的说，幸好他死在大街上，如果死在家里，臭了都没人知道……
　　 　　 [ 本帖最后由 袁光熙 于 2011-8-3 17:3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