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柜与书桌

　　女儿出嫁，住进新居，于是，两个三口之家变成了三个两口之家。从形式上看，这个状况倒也印证了那句很经典的话：生命就是不断流浪的种子。老小两代分居另处，各自安排各自的生活，互不牵累相安无事，大家都开始享受人生的轻松、自由与快乐，我为一家人赶上了人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刻而深感欣慰。
　　孙儿出生了，总体情况为之大变。两亲家都往孩子们的住处跑，六个人开始围绕一个人转，也为一个人忙碌。无论按照古来习俗，还是按照时下风尚，做母亲的照顾新作产妇的女儿总是方便一些、高效一些，也更合适一些。因而，相关女儿、女婿、孙子生活起居方面的事情，主要由我和妻子承担了起来。三餐茶饭，换洗衣服，照看孙子，物资采买，我和妻子整天马不停蹄地奔忙，还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劳累的程度自不待言，不过我们也对人生的体验因此变得更加深刻一些、全面一些，现在我和妻子是名副其实的累并快乐着。
　　年节在即，越来越多的生活实际问题接踵而来，大有让人难以招架之势。我们经过反复分析论证，再让相关成员私下沟通，最后形成一个非常现实的统一意见：为了追求生活便利和工作高效，女儿、女婿、孙子全都暂时搬来我家居住！
　　对我和妻子来说，这当然是让人喜之不尽的大好事！
　　女儿婚前一人使用的小床自然不行了，我们出资购得“席梦思”大床，一米八的宽度足够宽敞，软硬适宜的床垫足够舒适、保健。很快，孩子们的生活问题一一迎刃而解。
　　但是，问题的新旧和矛盾的主次之间的转化总是相伴而生的。以前，我和女儿共用的书柜和书桌现在突然没有了存身之处，毋庸置疑，它们面临的命运只能是被“流放”——其实最终全都无偿赠送给了乡下的亲戚们，很明显，那些东西在我们是无法挽留的“多余之物”，在乡下亲戚们眼中，则又被视为足够奢侈的物件了——这是无法之法，公寓里的空间总是那么有限，两居室的房子根本不允许我打造出一个基本能用的书房来，也就无法安置一张书桌，重新改造生活环境的结果只能是忍痛割爱。经济学意义上的盈亏考量倒是其次的，最让我不能释怀的是我从此将有可能永永远远地失去一张书桌和半间书房，也将永远失去那个相伴半生的书柜。因而，家居格局这样一改变，受到隐隐内伤的当然是我。
　　突然失去的书柜也值不了几个钱，让我最感难受的是我的那些无处存身的书籍。念了十几年书，又教书三十多年，有形的物质财富中跟我最贴近的是书，无形的精神财富中跟我最贴近的还是书中的知识。现在没有书柜了，所有的书籍被暂时堆放在餐厅地板上，仿佛一群不幸的人遭逢了艰难时世开始流离失所，那副凄凉情状又好像很快就会再次动身继续逃难，而前方的路上充满凄风苦雨，更有兵燹匪患、盗贼出没，它们好像要继续面对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日子了，又好像一群冻馁之躯实在无力前行，终于无力地瘫倒在漫漫长路上了。看着它们悲愁不堪、孤苦无助的样子，我好像听见了它们发出了可怜的哀号，而它们，的的确确是我十分亲近的心灵朋友。
　　好几天时间过去了，孩子们回家居住给我带来的喜悦之情并未完全消解我对书籍遭逢丧乱一般无处可去的结局的同情和怜悯。无意看一眼，总会勾起我深藏不露的伤感念想：读书大半辈子，到头来竟连一个书柜都保不住，“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看来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书籍堆放在地板上几天了，渐渐成了正常生活的阻障。凭经验，我开始预想它们未来的命运归属：如果不尽快想办法，它们很快会变成家人乃至我自己开始讨厌的对象！我不想让这种局面出现，真的不想，因为我甚至无法想象我开始憎恨无地自容的书籍的时候是什么心态、是什么表情！我必须在这种结果产生之前将它们妥善安置——曾经无比喜爱的东西，怎能让它们沦落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步呢？一个人的核心价值观为什么要退变得如此迅疾而前后殊途呢？
　　不能不将它们分处存放了，这是一个让我更加伤怀的结局，但我确实不能拿出更好的办法去安置我的那些书籍。当我将那些书籍分门别类、主次分明地分检、归类、存放的时候，我又想到了“逃难”这个词，也想到了“儿大分家”——生计艰难，大人实在无计可施了，又不想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在饥寒交迫中备受煎熬，要么送人，要么出卖，并且都是以最低的条件，根本不敢言及售价与赎金，目的只有一个，只要都能活下去……连最亲爱的孩子都能出卖，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珍贵到绝对不能拱手与人的呢？我的确是把自己喜爱的书籍当做自己的孩子的！悲愁感伤又有何益，生存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分处存放总比白白送人甚至随便丢弃要好。再说了，如今的世风，即便白白丢弃了，像书籍这一类东西除了收破烂的拿去换几个钱而外，怕也没有几人愿意弯腰捡拾了！如果真给丢弃了，沦落到那步田地，它们不显得更加可怜吗？我是不忍这样做的。
　　在一起相拥相依这么多年，现在要分离了、云散了！基本不用的，被放置到我视线的盲区和家人的行动不会触碰到的地方，可能用得到的，放到容易翻找的地方，使用频率最高的那部分书籍，就把它们放置到相当显眼且伸手可及的地方。就这样，我的书本是具体的，但我的书柜和书桌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抽象化了。
　　我在上班时候空闲时段里的读书是有案可伏的，在家里，虽然曾经有过书桌，我也是喜欢坐床读书的，并且总在晚上。妻子一年四季都在看她喜欢的“韩剧”，我坐在她旁边读书，习惯了，我们互不相扰。我也常常坐床写手稿，我以为这样有助于我思考的行进和灵感的喷发。写作的时候，我需要很多的书籍作参考资料，用得多的时候，半个床都摆放着倒扣如瓦片一样的资料和随意摆放的砖头一样的工具书。妻子肯定要埋怨，除了忍受，我也承认，好端端的一张床让我弄成了一个乱糟糟的“建筑工地”，实在有愧于人，但也是没有更好办法的苟且之法。有时候到了思如泉涌的程度，而内急的感觉也是方兴未艾，两种力量就死扛着，直到我写完想好的内容，才一一合上书本腾开地方，赶快去释放体内的重负，而妻子，仿佛终于看到“住进新居”的希望了，随着电视剧中人物的嬉笑而笑出声来。
　　曾经那么欣羡一些人那么宽大的书屋，也羡慕他们差不多占据整面墙壁的书柜和器宇不凡的大书桌。但到现在，梦想了那么多年的书屋和书桌我依旧没有，自己依然是心有余念而力有不逮。如今，人过中年，人生态度平和了、淡定了，想不来的东西也不大再想，非但不想，还在时常说服自己：存书不一定非有书柜，写作不一定非有书桌，有人身陷囹圄还能够写出绝世佳作来，真正的写作只需一双手乃至一只手、一个管用的脑子，只需要一颗热爱人生、不断奋进的心。至于读书，只要有书可读则为万幸矣！
　　我曾像一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那样讥讽过一些老总和班头，他们或者依仗万贯家财，或者凭借手中权力，都拥有很大的书房、壮观的书柜以及宽大的书桌。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些让我垂涎欲滴的东西在他们那里几乎成了符号性的摆设或者仅仅只有提示性的装点，甚而至于，其中的一些人以前没读过几本书后来更不怎么读书，因而，他们的书柜里也没有几本像样的书。时日既久，那些人的书柜竟然演变成了珍贵礼品、奢华古玩以及奖牌、奖杯的陈列室和展示柜。最让我痛心疾首的是一些老总和班头他们竟然常常像一具具僵尸一样挺在真皮座椅里，还把穿着名牌皮鞋的俗不可耐的脚高高地架到书桌上去。说轻了，他们是附庸风雅、假装斯文，说重了，他们有辱斯文的劣迹简直是读书人（假设他们也是读书人）中的败类，若再说得冷酷无情一些，这些人简直有极其严重的流氓习气！已经堕落成流氓了，但还占有那么大的书房、那么雄伟的书柜和那么宽大的书桌，那些东西可算是明珠投暗了，实在可惜！
　　我想，我这辈子可能不会有那么宽大的书房、书桌和那么雄伟的书柜了，这多少是我人生中的一点缺憾。待至后来完全想通以后，又觉得自己差点和他们气味相投了——我已说过，存书不必非有书柜，写作不必非有书桌，为什么还要为此耿耿于怀、患得患失呢？我的坐床读书和坐床写作非但不显得寒碜，反而颇具诗意，反而让我进一步认识到，认真读书比书柜本身更重要，潜心写作比书桌本身更有意义；读书比存书更让人的内心感到踏实，写作比书柜更让我感到快乐。
　　很快，孩子们在家里住习惯了，我想，我已经愿意为享受到人生之中最实际、最温暖的快乐和幸福腾挪出必要的物理空间和心灵空间了，我又何必在意书房和书柜之类原本意义无多的东西呢？一切都应该为生活和人生的中心事件作出必要的牺牲和让步，我的想法和作为应该是符合物的自然律和人的价值观的。
　　我又为自己心智的澄明清澈和认识的通达灵动而兴奋不已。我的家庭生活，无论质和量都在发生着巨大变化，正在进入一种全新的美好境界，我有什么理由不更高兴一些呢？变通是一种能力，通达是一种智慧，这两者，我现在都有了，我的人生和生活真的具有相当的热度和亮度了。
　　201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