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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愧对自己的身体

2021-12-30叙事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05 编辑

   走进殡仪馆的大门,面对我的是一座插满了墓碑的小丘陵。大门与丘陵之间被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连接在了一起。青石板路上嵌有一行巨大的脚丫凿印。这条青石板……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05 编辑 <br /><br />   走进殡仪馆的大门,面对我的是一座插满了墓碑的小丘陵。大门与丘陵之间被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连接在了一起。青石板路上嵌有一行巨大的脚丫凿印。这条青石板小路成了朋友的父亲走出红尘的最后一段路程。路上的风霜、泪光、崎岖、叹息和悲欢离合都结束在了他的面前。他躺在玻璃棺柩里的一脸安详模样,在这个阴霾的早晨还是让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安详来自于他的身体摆脱了他的精神拖累,也彻底终结了被思想长期调遣所产生的彼此对抗的痛苦。其情其景,简直如同围绕在棺柩周围怒放的塑料花朵,完全避开了虫噬和枯萎的浩劫。


  吊唁的人都说他是喜丧,属于活到了生命自然极限后才过世的人。看到他安然闭合的双眼,没有了痛苦和焦虑,也没有了对即将到来的春节的憧憬表情的脸颊,特别是想象着焚尸炉的火焰后面迎接他的不是焚烧对肉体的瓦解而是天堂之路,我更愿意把他的喜丧,看做是他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了愧疚之感的一个美梦的开始。没有做不成的梦,只有不醒的人。这句话我深以为然。天堂之路有多长,他的美梦也就有多长。青石板路上嵌下的那一行巨大的脚丫凿印就是一个证明。在我看来,脚丫凿印与其说是赤裸而来又赤裸而去的暗喻,还不如说成是每一个逝者的美梦留给我的真实印迹。


  灵堂里飘飞出来的哀乐还在艰难地劈开低温和阴霾的阻挡四下漫延。看不见哀乐的轮廓和线条,但却能够从声音里感触到逝者留给他家人的,仅仅是一堆发票和尚未被抚慰的念想。这不是我离开殡仪馆的唯一感觉。当我与那条青石板路上的脚丫凿印背道而驰的时候,脚丫凿印连同殡仪馆的萧瑟氛围和清冷元素,逐渐被火锅、酒水、麻将、私家车、香烟、年货以及彩票背后忙忙碌碌的人的身影取而代之了。生活没有尽头,殡仪馆只是覆盖在我感觉上的一层薄薄的粉霜,轻易就被红尘喧嚣冲刷得荡然无存干干净净了。只有瞬间经历了殡仪馆的萧瑟清冷和城市繁华喧嚣的场景转换,我才能够特别清晰地发现,不是我在支配生活的场景而是生活的场景在支配我的身体。比如,春节前后每次我想打发脑袋和身体安静下来写几个字,每次都会被团年的聚会或者应酬把我的计划搅黄。


  当天下午朋友的父亲火化了,骨灰盒安放在他们事先找好的地方。我虽然不在骨灰掩埋的现场,但这并不会阻拦住我想象他彻底和泥土融合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他就惊喜和兴奋地打量着这个泥土世界里的一切情况。泥土中的世界静谧安详。如果他还想伸手抓一把周围的泥土,谁也不敢否认说,被他抓在手里的泥土中,除了他曾经崇敬过的伟人,还有他羡慕过的明星,当然更重要的是,极有可能还抓住了和他有血脉联系的其他祖先。我甚至相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还会和这些久违了的祖先促膝谈心,然后一起商量着,以怎样的方式,在什么地方,等待着重新出场的机会到来。


  第二天中午和我一同去吊唁过故人的朋友给我打电话,说她的车子停在离我住处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边等我,接我去参加逝者家人的答谢饭局。围坐在饭桌边的人们一边享受美酒佳肴一边侃侃而谈,气氛欢快。不要说悲哀,就连挂念逝者的一丝丝征兆都看不到。逝者仅仅是这场饭局设立的一个名目。说句老实话,那一刻我的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骨灰,写作,灵魂,肉体,经历,饭局还有饭局后很有可能等着我的一场麻将或者品茗。它们梭织往来忙忙碌碌,让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功夫找到一个跨越红尘的全景视角,当然也就看不出来一场饭局其实就是肉体存在的一个过场。没有了我的肉体就没有了我的饭局。怎么解读?我的肉体消散了,饭局还在延续,从古至今。这还是其次,更关键的是饭局不仅要支配我的肉体,还要虐待我的肉体。我有痣疮,可是我在饭局里却无法抵挡别人的轮番敬酒,结果既要忍受头痛眼花精神恍惚的折磨,还要接受便血的惊扰与担忧。一场饭局原本应该像徐徐绽放的花朵,纤毫毕现地展示出自己弯曲的线条和柔软的轮廓,让人的灵魂获得抚恤让人孤寂迁徙的肉体获得知遇金石之音般的那种慰藉。这应该是比我获得的任何精神上的嘉奖还要珍贵和荣耀。然而在如今,它却成了我的疼痛和我渴望返璞归真的憧憬。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然白天的经历没有进入到夜晚我的梦境里,我梦中的场景全部交给了三十多年前读大学时的教室和同学,但半夜在惊悸中醒来后我慢慢回味,还是发现这个梦与我白天的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回到了昔日的大学却找不到自己的教室在哪里。班长碰到我后也是冷冰冰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进教室后,我的同学都变得很苍老了。他们盯着我,就像我在一群书生中突然看见从猪的尸体旁边伸直腰杆手握杀猪刀的屠夫一样,既陌生又格格不入。看得出来,他们彼此是一个整体,我是脱离了这个整体在外面自我放逐的一个人。我们已经分离了三十多年,我成了他们的逝者,他们也成了我游离于肉体之外的魂魄。所谓神形契阔,便是如此。只不过我的神形契阔是分离多于重逢的,是我虐待自己的身体造成的。


  我知道我的身体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我更不想把它看成是一座高贵而又神秘的花园。它仅仅就是我作为一个人的一堆物质的集合。我就是自然,而自然就是我。可是,即便就是对我身体尊重和善待的这么简单的一个想法,我也没有实现也没有认真善待过一次。我时常为了满足我脑袋里的念头,把我的身体当成了利用的对象而加以虐待。我喜欢在晚上写字,我写字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一个奴仆,要求身体一动不动地恭恭敬敬支撑着我写字需要的姿势,腰杆酸了颈肩疼痛了也不闻不问,还要大量吸烟,以致发生长时间的咳嗽。最过分的是,我是一个很自我的人,我承认是我好面子讲虚荣的意识害了我。我毕业分配到研究所搞科研的初期,自恃成绩优异心高气傲,平日里很少把研究所的技术权威放在眼里。当然这些技术权威也是相对而论的,大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味道。我才到研究所一年就出了一本学术专著。研究所领导为我举行首发仪式。会后搞了一个小型宴会以示祝贺。席间技术权威们心态很不平衡也不服气,用灌酒的形式与我争锋,这一下子就刺激了我争强好胜的虚荣心和好胜心,我与他们比试酒量,结果因为不胜酒力而出言不逊甚至与人大打出手,结果不仅让自己呕吐不止还在身体上留下了创伤的痕迹。


  我在虐待身体的时候,身体也开始对抗我脑袋里的念头,把我这个人当成了它们彼此对抗的战场。最近一段时间,思想和身体相互背叛的情况愈演愈烈。儿时缺钙大了缺爱给我落下了牙痛的无穷后患。医生说也许是牙龈萎缩碰触到了神经造成的。与皮肉创伤的暂时性疼痛比较,这种神经性的牙痛更像是江湖恶战中跳出来瞎凑热闹的地痞无赖,给我平添了很多麻烦。我又不敢动辄使用止痛药。这种药表面看上去色泽白净光滑,然而如果掉以轻心长期依赖,它就会生出倒钩刺来乱戳我的肠胃。牙齿的疼痛像一个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坏脾气小孩,不仅利用我的神经来背叛我心高气傲的意志和思想体系,还成功地阻止了思想渴望在名利、仕途和物质追求中从事精神漫游的许多欲望。反过来,对止痛药敬而远之的我的思想在逆反心态的怂恿下,对愈演愈烈欲彻底霸占注意力成为身体上的主角的牙疼,采取了不予理会的漠视态度,用背叛行为来揭露其险恶用意。


  我不仅虐待身体,而且还对身体的各种反应不闻不问或者麻木迟钝。我的身体一直在我的脑袋里生出来的无数念头的间隙,向我演绎着它自己的自然属性。我的身体它一生只遵从自己的原则,推开身体周围合围而来的矜持、攀比、斗艳、喧哗和侵略的干扰,专心自己每一个器官和组织的协调性,斟酌身体的内环境和身体外的自然环境彼此对应的关系……这一切在过去都被我熟视无睹忽略而过。我关注身体的最亲近的程度,也仅仅表现在身体出现了病症的医治或者做爱这些方面。我没有认识到这是一个天大的罪孽都不说了,麻烦的是我在身体用肢体语言传递出来的“导演不在于指导别人,而在于引导自己的教诲一而再、再而三地擦肩而过。终于,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将自然属性泯除,为求一种学回来的、并靠练习保持的自然感”中变得假眉假眼,为之吃了很多苦头。


  不晓得留在泥土中的朋友父亲,是否感知到了泥土外面我专门为他所腾出的安静?当然,我也不清楚在泥土中的朋友父亲,是否依凭我的虔诚体验到了我的翩然怀念?虽然我和朋友的父亲之间已经隔上了一层梦,但在凭吊中我和朋友父亲遗体相遇时,还是看见了灵与肉的距离,以及被这距离放大了的背道而驰的踪响。同时,我也第一次感知到了,朋友过世的父亲不再愧对他的身体了,而我还在继续愧对自己的身体。愧对自己的身体,就是愧对自己的祖先,就是愧对养育我的可亲可爱的自然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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