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两章：《读萨拉•凯恩》和《爱情的乡愁》

读萨拉·凯恩

　　在七月，我读萨拉·凯恩。她的脸出现在黑色透明的纸上。死亡像一双手，推动把手关闭的门，声音照亮她躺倒在一个房间宽大的地面。她的容颜，随着一朵急速枯萎的花的形貌，覆盖在我的脸上。

　　太阳跑出来，大地热气腾腾。我凝视树上碧绿的叶子，身子朝外冒着寒气。这个热辣辣的季节，我写完“读萨拉·凯恩及戏剧《摧毁》”并以《反抗》命名。我知道她的火焰在我身体里燃烧。我的文字，在灰色画面的包围中，黑而透亮。它们和我的灵魂，一起静卧在一张晚报的大幅版面上，朝我闪着幽深的目光。

　　1971年，萨拉·凯恩出生在英国。她成长的背景，浓缩在世界战争的阴影里。那时，我被封闭在一个懵懂无知的村庄里。世界上的人，多年隔离之后，如果有幸相遇，那是一个灵魂在另一个灵魂里的觉醒。1999年，她已经完成了戏剧《摧毁》《菲德拉的爱》《清洗》《4.48精神崩溃》等，也完成逃出人间地狱的全部过程。她令我返回的她的结局。我尾随她在文字中的身影，内心沸腾着水花，从一个无形的容器中溢出。所有来自身体内的欲望复活，奔跑、呼喊，并以爱为线条，以欲求本身为力量，以刀的锐利和疼痛陷入身体的部位。在一片刺杀的快感中，逃跑。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看到萨拉·凯恩的1999年2月，一个寒冷的日子。她被人类倾扎的历史画面紧紧包围着，很久了，她陷入挤兑的时光不可调和死亡趋向里。最后，她在《4.48精神崩溃》中，为自己的结局写明了动因和过程。她所有的文字，都集中在人类内心的黑暗，无情，暴力，孤独，权势上面，并集结成具有爆破力的能量，一点点地带着她年轻戏剧家的身体，进入死亡的预演。她用消亡自己身体的仪式完成了，我在七月的一次阅读冒险。

　　我的成长经验在萨拉·凯恩面容宽阔的容颜里复活，在她文字无限打开的黑色空间中，我的身体溢满一缕焚毁的芳香，一直盘绕着我的灵魂。她的文字像一场一出现，就永恒存在的化蝶印记，纹满了我身体与灵魂的所有部位。 　　　　　　　　　　　　　　　爱情的乡愁

　　七月，蓝花草在门外又开艳了，堵着外出的方向。蓝花和绿草，唤醒着负载记忆的密码。于是，我就说出了：“一张脸，是一段历史的遗忘。”它隐藏着前世遗留的哀愁。在夏日，它们合谋了我的存在。

　　我和一张脸，睡在离乱的梦里。我写：“诗歌啊。好恍惚，好像又看到她了，到处都是蓝色的水，好像是一条湖。湖原来是她又大又园的眼睛，原来水都是眼泪变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诗歌变成了，一个人爱情的乡愁。

　　这个夏天，目睹电影《伊豆的舞女》。想我18岁买川端康成小说选，读《伊豆的舞女》。和作品的主人公同是学生身份。在不同的时段，以相同的年龄，我们相遇。他活在书里，我活在现实里。时间在穿插当中，让我和主人公的爱情乡愁对视。仿佛冥冥中注定了一场梦。

　　我常想，我该长成另一张脸，另外一个人的身高，或者生长在另一个家庭中。我别无选择地进入了自己痕迹破落的出生地。从16岁，穿过乡村泥土板结的路，进入县城又离开县城。一辆客车第一次带我出门，却也永久地带走了我。幼年的风物早已陈旧。我扒开厚厚的尘埃，听到唢呐蜿蜒的声音，看到奔跑的马车带我走。一个低矮孩子的身影，我现在呼喊他，他不知道回头，去抓他的手，抓到的是一根枯瘦的木棍。我跟着他奔跑，穿过几十年的烟尘。我们在这个世纪，似曾相识地重逢，这一场不可思仪的梦，迷离着，若隐若现。

　　我不认识1982年出逃的那个孩子。我已经不记得他的脸。我和他的对话，隔着太远的时空。他不记得现在的我。他不知道我现在怀念他，纯粹出于一直寻找着的，不知失踪于哪个季节的人生梦想。多年之后，我恍然明白我的字，其实都是在写一张过去的脸。我试图通过一张脸，寻找到另外一张脸。于是，我对故乡的乡愁，重叠了爱情的乡愁。

　　我朝天空呼喊，声音穿过村子的路。人家的门就打开了。歪着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我加快步伐。灰色的衣服，鼓荡着，如一面猎猎飘扬在战场上的千疮白孔的旗帜。那时节，我正在从懵懂中蜕变，我呼喊一个少女的名字。想起这个令我发笑的声音，时间已经来到这头。我想到有人问巴尔加斯・略萨：“您是否有过关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梦想？”略萨说“没有”。他说：“我更多的梦想是关于情爱。我不做关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梦。”这个写字的老头，都不做其它的梦。我幼年的梦，怎么会在别的地方。 　　　在一个青石板的路上，一个年长我的人，说带我回家。傍晚从县城回来，迷路了。我跌跌拌拌地奔跑，从一个长满草和花朵的田野，一直朝前奔跑。跑，是唯一的。那跑，在后来被我解释为回家的错乱。我累了，坐在路边，猩红的花，伴着高高的野毛草迎风招展。多年后，我跟着汽车、火车、飞机奔跑。在那大片耀眼的色彩里，看到一个人的笑脸。一张白皙而粉红的笑脸。从废墟上，浮现出来。我记得那个带我回家的人，他一直把我送到村口，然后就走了。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奇异的梦。站在多年之前，看到了村头熟悉的老柳树，以及那片阳光。原来那就是乡愁的风景。

　　我又一次活在那个土地上，藏在小小胸膛里的心跳，不再慌乱。我熟悉的一切都回来了。我曾是喜欢水的人。沿着村子东头的一条大河岸，走几百米的路程，我走过了几年的时间。一种成长，就是那样的。它们把你想记住的，不想记住的，都留给你。让你带着，无法忘记。我也总是想起，一个人从河水里，上岸的身影。整河的水，汹涌荡漾，太阳光从远处照到上面，一片白亮亮的。而那个人从深水里浮游过来，他的身体四周水花四溅。阳光穿透水珠的光芒，那色彩多么眩目。仿佛觉得肉体里盛满了，水珠盛大闪烁开放的美丽。

　　现在，天空黑暗下来，夜晚带走了白天。命运随着我离开村子，离开读书的岁月，和一张依稀梦见的脸。我知道每个人，都可能有着自己的爱情乡愁。它们由岁月行走的路演变而来。在无数个拎着行李，离家的夜晚，听着火车奔跑的响声，内心想着，铁轨和枕木之间的铆钉，咬合得越来越紧。中间碾痛的爱情乡愁，就像一个人，即使没有一杯酒，也可以梦死醉生。……


　　　　　　　　　　　　　　　　　　　　　　　　　2011-7-17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1-7-17 17:3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