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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年味悠长

2020-09-18叙事散文石上柳
关于过年,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表达过他们的失望与不满,就像他们对春晚表达出的失望与不满一样。这种情绪像毒素一样四处蔓延代代相传,以至于给人这样一种错觉:最好的年与春晚永远是在过去而不是将来。我曾经有好几年也是这样认为,但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了。我
  关于过年,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表达过他们的失望与不满,就像他们对春晚表达出的失望与不满一样。这种情绪像毒素一样四处蔓延代代相传,以至于给人这样一种错觉:最好的年与春晚永远是在过去而不是将来。我曾经有好几年也是这样认为,但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了。我突然觉得,年很深厚,很绵长,很悠远,很有劲道。
  从传统意义上来说,中国的年,从腊月二十三就已经开始了。这一天,被称作小年,是送灶神的日子。灶神是神,按理不食人间烟火,高居庙堂,笑看人间风云,但她却像人一样,思亲想娘回家乡,真是人情味十足。中国文化的恋乡情结何其浓郁!
  腊月二十,我携妻带子回到老家。
  迎接我们的除了父母的热情,还有整个庭院的清朗与明旷。母亲在几天前就已经做好了迎接我和妻子女儿的准备,所以对这个庭院,她是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利落。这一院房屋,除了六年前新修的一排砖瓦房崭新外,其余的都是土木结构的土坯房,已是破旧不堪。它们的年岁和我相仿,也就是说,这些房子从我出生时就有了,它们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摇篮。这些房子,站立三十多年,受风雨洗礼,陈旧破烂自是难免。像这样的房子,在村中已不多见,按理在几年前就该被崭新的砖瓦房取而代之,但父母考虑到我在外要买楼房,一来经济吃紧,二来翻修意义不大,才使它们不尴不尬地站到如今。在雨水泛滥的七八月,这一排房屋曾渗漏的厉害,害得母亲坛坛罐罐摆了一地。后来,父亲与母亲一起修补了房屋,并用涂料将厨房与上房粉刷一新。
  对母亲来说,年,是一个意蕴丰富的字眼,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愫。它是思念,也是期望。一年到头了,意味着全家团聚了,幸福欢乐来临了。
  腊月二十三,一串串热烈的炮声送走了灶神,年的味道便越来越浓了。
  十里八里的乡亲,从乡下挤到县城,从东街挤到西街,讨价还价,一浪高过一浪,置办年货的工作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我则蛰居家中临帖练字写春联,大红的纸,一刀过去,成很多副,大红的颜色未变,数目增加了很多,这也算得上喜事成双幸福翻倍了吧。
  大年三十,我们依然流行包饺子吃饺子的习俗。早上十点左右,母亲,妻子和我,三人一起包饺子,麻烦而又忙碌,妻子建议做臊子面,我拒绝了。我说,过年,过的就是一种又忙又闲的心情。妻子擀面皮,我和母亲包。沿用多年的老习俗,在饺子中我们包了几枚硬币。谁吃上了硬币,意味着谁在新的一年财运亨通。四枚硬币全部被父亲吃走。父亲是一家之主,且经营了一家小小的铺子,让父亲财运亨通,便是让全家财运亨通,我们自然高兴不过。年三十的饺子,每个人都吃撑了。父亲好像吃了四碗,吃一碗开心一碗,吃出财运的事,谁能不开心呢!
  夜幕降临时,父亲叮嘱我去山神庙烧香。归来以后,我们父子二人便端着香盘从大门外开始烧香。父亲一如当初的虔诚,香是一根一根地插,恭恭敬敬,端端正正;纸钱是一张一张地烧,认认真真,扑扑闪闪。纸币是父亲从县城买来的,从一元到一亿面值不等。这些纸币做工考究,竟然与真钱相差无几。腊月二十几,好开玩笑的父亲,拿着这样的纸币去村中的商店买东西,店主硬是没发现这是一张冥币。直到串门子的人发现上面“冥国银行”的字样,父亲的把戏才被揭穿。父亲在家一向严肃,可是在外的好开玩笑是村人皆知的。
  大门外祭奠,便是院中。院中分五处,东南西北中。除此之外还有灶神。父亲虑事周到,想到灶神不喝酒,便用清茶祭奠。最后是家主,家主其实就是先祖。每一处,我们都一样的用心一样的虔诚。在一点一烧间,在一跪一揖间,尽显我们凡人对神灵的膜拜与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烧完香,便是放炮。鞭炮是很大的一盘,可能是一万响的,扯开后,从大门口一直铺到了屋檐下,噼噼啪啪持续了好几分钟,真是红红火火,吉祥纷飞。
  这一切似乎很繁琐,但在繁琐中体现的是一颗虔敬之心。无繁琐何以有苦尽甘来之喜悦?过年,就不能怕繁琐。很多事,图了简单,盎然情趣就会大打折扣。
  我和父亲忙碌时,母亲更没有闲着。她在厨房进行更为繁琐的工作,涮锅,洗碗,切肉,烧汤,煮肉等等。当我们在水果簇拥的桌前观看春晚时,母亲还在厨房忙碌,当我们饱嗝四起时,母亲还在忙碌。母亲,就是那个在年夜忙得停不下脚的人啊!
  按照老习俗,年三十是要坐夜的。坐夜即守夜。其意义何在?为何要守至天明?原来除夕之夜,非比寻常,“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这颇有留恋往昔喜迎新年的味道。史料记载,古时守岁有两种含义,年长者守岁为辞旧岁,有珍惜光阴的意思;年轻人守岁,是为延长父母寿命。再按旧时说法,通宵守夜,象征着把一切邪瘟病疫照跑驱走,迎来吉祥如意。这种说法,自然与“年”是一头怪兽的传说很有关系。在众多的说法之中,我比较倾向于这样一种说法:对已逝年华的留恋惜别之情,对未来日子的希望憧憬之意。
  当然,对我们来说,探索其意义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在这样一个夜晚,欢聚一堂共享天伦之乐。我想这是年之为年的根本。倘若没了这一点,烟花灿烂,华灯初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又有何用!谁有心情在冰锅冷灶儿女离散中去享受那热闹之景?由此我想,热闹只是年的一个外在表现。少了热闹,年的味道会被冲淡,但它不影响本质。现在很多人大叹年没意思,其实是就热闹而言——过去那种村里村外一群人打锣敲鼓欢天喜地的热闹不见了,代之以家庭内的小热闹——小热闹又被电视电脑手机冲淡了,所以,更多的人是在家中对着机器发呆!年没变,变的是氛围,变的是人心,变的是玩的方式。那些整天玩游戏打麻将的,玩时一定不孤单,不忧伤。孤单的,忧伤的,是被玩游戏打麻将者所冷落的人。要想过年有意思,就要大家齐参与。
  今年是我们一家五口第一次在老家过年。一岁四个月的女儿似乎知道是在过年,兴奋得不得了,以至于在她玩累睡着之后,周围隆隆的炮声也没把她惊醒。她在地上跑来跑去,在瓜子水果面前,似乎眼花缭乱不知所措。一会儿吃这个,一会儿吃那个,当然让她最感情趣的还是糖。父母给她压岁钱,她不理睬,她还不知道钱的用途与魅力。这让父亲有点生气,在回到老家的这十几天里,父亲一直在县城做生意,与孩子接触少,所以一直未被自己的孙女接纳。他要去亲孙女,孙女便躲;他要去抱孙女,孙女便哭,总之她与他形同陌路,这很伤父亲的心。父亲母亲老早就为孩子买了精致的玩具,玩具孩子要了,但就是不要爷爷奶奶。
  去年我未回家,年三十只有父母两人在过,父亲自嘲如游魂一般,其冷清寂寞不言自明。今年,父母话多如流水,源源不断。我为父亲斟酒,父亲脖子一仰,一饮而尽,很惬意的样子。父亲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也很喜欢这样喝酒的兴致。一个小时后,父亲的酒就只剩半瓶了。我怕他喝醉,就收了酒瓶。父亲没言语,妻子却认为我坏了父亲的兴致,示意我让父亲继续。父亲没再继续,我想他明白我的用意。父亲酒一喝多就会哭,父亲一哭我就难受,所以我不给父亲在除夕之夜哭泣的机会。
  十一点四十,父亲去了庙里,他要去抢头香。听说,抢到头香,在新的一年会很吉祥很幸运。
  零点零零分,时间正式进入农历2014年。全村炮声齐鸣,烟花四射,这是大伙儿在开门。何谓开门?新的一年到了,打开大门,迎来新年迎来好运迎来幸福迎来吉祥,这就是开门的含义。开门的时间各家不一,从零点到早上七点持续不断。选择什么样的时间,完全取决于当事人自己的想法,没有统一的标准。父亲选在了凌晨三点。于是又边聊边看电视,等到凌晨三点,让一串长长的鞭炮非常隆重地迎开了大门。开了门,不是起床去干活,而是上床去睡觉,这是大年初一的开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天开门的特殊之处。也许我们应该坐到天亮的,但我实在困乏,无力支撑下去。
  初一一大早,被父亲唤醒,去很远的地方上坟。与我们同去的还有二爹以及弟弟。和弟弟走了一路,聊了一路。我们要去的是祖坟,也就是我曾祖父母、高祖父母的坟茔。坟在王家山上,那是另一个村庄的名字,距离我们少说也有十里。我们沿着新修的公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说是坟茔,其实坟墓早就不见了,在修理梯田的那些年,那一带的老坟都被夷为平地了。这么多年,我们的父亲,是靠着模糊的记忆来烧纸钱祭奠的。烧纸的地方是不是先祖坟茔的真实所在地,已经说不清了,不过,这一切并不重要,只要心怀虔敬,何分地域?
  从先祖墓地归来后,已是十一点多了,我们又去了祖父母的坟地。祖父母的坟地不远,就在我家院顶的小山洼里。二位老人离家较近,想来就来的。本来我想领着妻子和女儿一起去上坟的,母亲担心孩子小,被老人家“心疼”,没让孩子去。母亲说我大姐小时候被老人家“心疼”过一回,不适呕吐过一天。他们的疼爱会让凡人受不了,还是回避为好。我们距离老人家的坟墓近,想去就去。三十下午贴完春联,我和父亲拿着献饭,带着香火纸钱就去过一回。我们为老人家烧了厚厚一沓纸钱,那冥币若真有用,他们这一年一定会过上富足安康的生活。
  上坟归来后,母亲与妻子开始张罗饭菜。妻子掌勺,为我们做了一盆酸菜鱼,父母吃得极其开心。父亲自言这是他吃的最香的年饭。吃完饭,去二爹家。聊天、喝酒、吃肉、打牌,一直到下午。
  下午回家,母亲为我们做了长寿面。我们这里把长寿面叫做长面,面越长越好。可是那天,面捞到碗里时,已是又短又绵的了。父亲一边吃一边骂,母亲懊恼不已,自怨自艾,大叹老了不中用了。
  记忆中,母亲做的长面色美味香有劲道。白面红汤,红萝卜绿韭菜做成的颜菜,光看颜色,已经令人垂涎三尺了。母亲做长面从大年三十早上就开始了。印象深刻的是,母亲双手推着一根比她自己还要长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来来回回地滚,被卷在面杖上的面便白光一般在母亲的手下忽闪忽闪地蹿。这一切需要技术,需要手劲。等面的厚薄适宜之后,母亲便扬起面杖,向前一抛再一收,于是一张薄得透光的“白布”便平躺于案板之上。一刀,将它分作两半,折叠再折叠,然后开切。千万别小看这切。刀下见功夫,既要切得细,又要切得匀,细如游丝,韧如线绳。
  我是多么怀念母亲的长面呀,但母亲已力不从心,做不出那样的面了。对整个社会来说,压面机早就替代了手工面,手工长面在年轻一代这里已经失传,我们即便想吃,也是难以为之了。
  初二,与表弟一起去舅舅家。这一天是大舅去世之后的百天之期,要烧百天纸,我们习惯叫“百儿纸”。大舅青年时当过兵,退伍归来后,在家开了一座磨坊,生意很红火。只是他嗜酒如命,酒风又不好,醉酒之后常常打闹,闹得妻亡子散,家败如山倒。三儿两女经他那么折腾,也不愿待在家中与他怄气。他卧病在床的几个月里,几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唯有大女儿床前床后服侍照顾,他却常常对大女儿大骂不止。直到他去世时,二儿子三儿子也没有回来,他就那么冷清那么遭人嫌的离开了人世。酒害了他一生,酒毁了他一家。
  舅舅家的院子已翻修一新,是表哥修的,一幢很大很气派的二层楼房。舅舅的灵堂就设在一楼客厅。客厅正前方悬挂着庄家及表哥单位送来的挽联及表章,上面的内容皆是溢美恭颂之词,与实情无甚关系。
  亲房劳客数十人,分作两摊,一摊打扑克,一摊打麻将,好不快活自在!
  初三至初八,只干两件事,走亲访友,接待亲戚。去看了大姑、小姑,几年未见,她们俱老矣。专程去看望了几位好友。
  初六是我的生日,也是村里迎神的日子。可是一场大雪从天而降,阻挡了妹妹回娘家的行程,也阻挡了我去拜访探望更多师友的行程。我的生日是在雨雪中进行,没有仪式,没有蛋糕,但我却觉得节日氛围异常浓厚。因为这一天是全村最热闹的一天,是家里亲戚最多的一天。我一直把大家伙的集体到访当作是为我大张旗鼓地过生日,年年如此。饶有兴味的是,几个外甥得知那天是我的生日时,嚷着要为我去买孔明灯。村中的商店没有孔明灯,他们便为我买了几个果汁,小小礼物,情意在其中。妻子给我的礼物,是一只U盘,外形是一匹小飞马,精致可爱,寓意深远。
  晚上村子里有地摊子,这是一种社火的名称,不是摆地摊。我们习惯叫做载地摊,载者,摇也,扭也。载歌载舞是也。
  在这几天,村上还来过几家跑社火,我们把它叫做跑摊子。跑摊子是一群颇为奇怪的组合,角色复杂,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后面还有一群涂黑脸,着破皮袄的叫花子,专门抹人。奇怪的是,三十几岁的我,竟然一听到鼓声,飞跑而出,去寻觅跑摊子的声影。要说看,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但是,它激发起了我的童年记忆,更激起了我的年的情愫。那么悠长,那么深厚!
  初九,趁着风雪踏上去平凉的路途。途径华亭,银装素裹,雪缠树枝,情意绵绵。顿觉瑞雪纷飞,年味十足。
  在二姐家住了两天。二姐家的新房子阔气奢华,进其家门竟有土包子进城的感觉。二姐依然是那么情真寡言,脉脉的深情,淡淡的笑,如母情怀,刻骨铭心矣。两天时间,时时觉得是在过年。
  初十,电话约见了一位仰慕已久的长辈。我们以文结交,相识七年。她是长者,我尊之敬之。她是善者,常怀慈悲情怀。文品如人品,堪为师表。倾心交谈一个多小时,她和蔼可亲,言之谆谆,如沐春风,我依然品尝到了年的味道。
  十一,回到刘家峡。第二天,便醉倒在丈人家,睡在了年的怀里。
  十五,是元宵。也是情人节。元宵也许是年结束的标志了。在永靖,元宵有点火把、跳火堆的习俗,今年入乡随俗,同老婆一起,抱着女儿美美地跳了几回火堆。本地人通过这种古老的方式来表达生活红火、驱邪避灾之意。
  而在我的老家则有点灯盏的习俗。小时候有乡谚:点灯盏,照亮亮,寻蚰蜒。好像也是传达一种驱邪避灾之意。家里点的灯盏,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灯盏。它们是用面捏成的,蒸熟之后,在中间灌上清油,然后点燃。当然,每个灯盏事先是做了身份归属的。灯盏在燃烧的过程中,灯芯上若爆出灯花,便意味着这一年会交好运。如若灯花成串,那灯盏的主人这一年一定是鸿运当头。
  自从上大学以后,十几年我一直未能亲临现场,同父母一起点灯盏。但每年的元宵节晚上,我都会打电话向父母询问灯盏情况。灯花好了,父母会言笑晏晏;灯花不好了,他们则情绪低落,好像那一切已经发生了一般,当然我也很在乎,否则我就不会那么在意地电话咨询。
  元宵过了,年便算过完了,一年的欢聚不得不告一段落,我们得踏上新的征程。也许“山叠嶂,水纵横”,然而年味犹在,它连同亲情一起萦绕我们心间,悠长悠长。
  2014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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