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深处的歌者——柳永

一杨柳岸、 晓风残月

“多情自古伤离别， 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 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 更与何人说。”

那个清晨，有风吹过，一弯瘦月还在天空兀自清冷，渡桥边的柳树上，拴着几只空空的小船。刚刚经历过的一场离别，如同尖利的刀刃划在心口，为什么两情相许不能相伴？总是有那么多不得已的理由，催促着你走上新的旅途，奔波在路上。可你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男子，你总是那样痛彻骨髓地伤感，伤感了那一场送别的风与月，迷离了那一幕杨柳与红颜，从此以后，整个大宋朝都听到了你的吟唱，看到了你心灵的鲜血。

“尽无言、谁会凭高意？ 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你是一只杜鹃。宋朝的慢词上，溅着你点点血泪。若没有发自肺腑的伤痛，不会有那样感人至深的词作。只有用生命与心灵创作的人，才可能赢得广大人民的尊重热爱，你的词没有为权贵为政治高唱赞歌，你面对腐朽的科举制度表示愤慨，你将一枝神来之笔，面对苍生。

如果提起古代的才子，最欣赏的是陶渊明和苏东坡，但是感到最亲近的不是他们，而是你，一个处在红尘最深处，历尽辛苦，不得志的小人物。政治上不得志的你，却是词坛的旗帜，是婉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与苏东坡相提并论，人称“豪苏腻柳”，你以“情长”而著称。

与陶渊明的淡定，苏东坡的豪迈相比，你的词哀婉缠绵甚至凄凉，但却具备直抵心灵的真切。你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真”，你的词总是反映现实生活，有真情实感，从来不故作姿态矫揉造作，这是一个文人最宝贵的品质，没有哪一位受人喜爱的文学家是高高在上的。

你是一个敢于真实表达的文人，年轻的时候你也曾经和其他读书的文人一样，认定“学而优则仕”，希望可以通过科举进入官场，但是屡试不中，年少不更事的你，在愤慨中写了一首《鹤冲天》，蔑视功名，结果得罪了最高统治者宋仁宗，从此注定你在官场的失意。

尽管迫于生计，你后来还是参加了科举，在半百之年，中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但你仍然改变不了桀骜不驯的个性，不适应官场的你，最终还是回归自由散漫的底层生活，经历重重坎坷的你，在穷困中病死，死后你的亲人不肯来认，竟由一群青楼女子，出银子安葬，而且每年清明都相约来凭吊，形成了影响广泛的“吊柳七”或称“吊柳会”，这份古代文人绝无仅有的殊荣，只有你能拥有。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世间是谁重情义？恰恰是那些被权贵们蔑视辱骂的活在底层的女子！

二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透过朦胧的暮色，我看到你从秋天走来，从大宋走来，单薄的青衫，孤傲的身影，清瘦的面容，倔强的神色。你是落魄的才子，一生坎坷，你是神童和天才，开辟了慢词的天堂。你是红尘的歌者，唱响盛世的繁华与人情的淡漠，你是心碎女子的知己，为她们呐喊呼吁流泪写词，你在烟花柳巷寻觅到人间至纯至真，至情至爱，赋予底层小人物以爱的尊严。

你是仕途上的失败者，你得罪了权贵，一生漂泊，但是你赢得了世间无数女子的真心，她们视你为朋友，尊你为才子，她们唱着你作的词，品尝世俗人生的些许快乐。

两次科举皆名落孙山，你写下惊动天下与皇帝的叛逆之作《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与你同时期的少年同窗好友孙何却一路顺风，官至宰相，不是你比他笨，而是因为性格，你骨子里哪是规规矩矩追求世俗名利的学子呢？尽管你出身书香门第，祖父父亲兄弟都做官，可你偏偏是个另类，你的聪明才华熠熠生辉，盖过了宋朝那些自负盛名的高官，你的卓越才华成为双刃剑，你没有恃才自傲，但是你骨子里的清高与正直，不容于世俗的标准。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宋仁宗看了怒了，他不能容忍这里面对功名的轻蔑，那是扫了他的面子，而他是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于是他利用他的权力，他手中的朱笔，轻易地结束了这个狂傲才子的仕途前程，仁宗提朱笔批阅：“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将名字抹去，从此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叛逆到底。

宋仁宗的度量哪比得上一个女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则天，当初面对辱骂她的檄文，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竟然大笑，大加赞叹骆宾王的文采，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同样是皇帝，在这点上，男人却不如女人。一个心胸狭隘的皇帝，成就了一代词人。

落榜的天才的柳永走向民间。宋翔凤《乐府余论》说：“耆卿失意无聊，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唱。”

自古“文章憎命达”，科举不利的你，却在另一个领域作出了巨大贡献，终使得“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有哪位文人的影响力如此巨大？白衣卿相，名副其实！


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西湖的美，在你的笔下熠熠生辉。桂花与荷花，成为杭州与西湖的象征。那个秋天，在桂花与荷花的香气中，你信步西湖之畔，一派悠然自得。我相信，你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心情是愉快的，所以这首词的风格，与你一贯的沉郁细腻忧伤不同，呈现出豪放欢快祥和的气象，不亚于苏词。由此可见你的性格，多么像个孩子，有孩子的天真与坦率，你高兴的时候，就能写出这样的词，如同你赞美的西湖，烟雨迷蒙时候有婉约朦胧之美，晴朗明媚的时候有开阔大气之美。

那时候的你一定还年轻，你对前途，对命运，都有着美好的憧憬。你甚至想要去拜访你昔日的好友孙何，希望如今身居高位的他念及旧情，能对你有所提携。你虽然骨子里是叛逆的，但是你生活在红尘深处，你不是神仙，你背负着家族的厚望，也懂得求取功名是光宗耀祖的正道，所以，你还是想做一个官员，想把满腹经纶用于国家社稷，为黎民百姓造福，你渴望着自己像西湖里的一尾神奇的鲤鱼，能得到幸运地一跃，从此之后走上传统的为官之道，春风得意，是吗？

有人说，你无法迈入孙何的高门槛，所以你想到了这样的办法，写了这样一首词，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是命运再次捉弄于你，这首词不但没有给你带来好运气，据说这首词传到金主完颜亮的耳朵，使他无比垂涎中原的秀美江山，“遂起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最终下定决心进犯，侵占江南，隔年以六十万大军南下攻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可是饱读圣贤书的文人，有谁不是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徘徊呢？在十字路口，总是有一些不可知的偶然的因素，将一个人推向了与初衷相悖的方向。那一切，又该归咎于谁？

其实你的才华何止局限在文采？当你在景元年（1034）年51岁的时候，改名参加科举，得中进士，你曾在定海晓峰盐场任盐官，写过一首《煮海歌》，诗仿《毛诗》，作小序云：“悯亭户也”。亭户，盐民 。诗中有句云：“（煮海民）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 虽作人形俱菜色，煮海之民何苦辛！”诗中流露出亲民的真挚感情。你在余杭任上，“为人风雅不羁，而抚民清静，安于无事，百姓爱之”（《余杭县志》），由此可见你做官能关心老百姓疾苦，肯为民做实事，尽管你的高傲性格使得你很快结束了为官的旅程，但在短短两年时间，你的名字就被载入《海内名宦录中》，比起某些在其位碌碌无为甚至鱼肉百姓的官僚，你确实是官场上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清官！

四 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如果那时的官场不是那么黑暗，如果那时的皇帝不是那么狭隘，你为官之路也许会长久一些，你善良正直的性格一定可以为老百姓造福。可是，那一切终究没有实现，你在官场上终究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你是一个卓越的才子，但不是一位善于应酬周旋的官僚，也许你厌恶了，所以你退出了，你离开官场，回归最初的生活，回到那群女子之间，继续为她们写词……

当政治抱负破灭之后，除了寄情山水，吟咏诗词，难道你还有更好的生活方式吗？在官场之外，你开辟了另一块桃源。你与那些身处秦楼楚馆而冰清玉洁的女子成为了知己好友，你为她们写词，为她们的命运感叹，你与她们一同沉沦于红尘，用浸染着泪水的慢词，写出她们的感情与人生。你是上天派到人间的一位使者，陪伴拯救慰藉她们苦难的灵魂，只有你，柳七。

所有的女子都以求得你的词为荣耀，唱了你的新词的女子，必然身价百倍，这就是你的魅力，你的作用，相当于如今的著名词作者是吗？“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你是众星捧月一样被那些女子捧在心口的男子，“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词，始行于世”，你是那个时代流行的先驱，是明星的推手。

你在 《凤梧桐》写到：“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山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究竟是怎样女子，能让你如此深情？在那些女子之间，你遇到过属于你的爱情吗？一定有，据说有一位叫谢玉英的，曾经和你如同夫妻，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你们却没有结婚。也许中间有某些不得已的苦衷，但是你们一定是彼此相爱的。所以在你病死之后，她从千里之外赶来，参加你的葬礼，而且她为你披麻戴孝，悲痛欲绝的她在你死后两个月之后，也随你而去。你们将在另一个世界，相聚，相守。

“倚红偎翠”受到众多女子喜爱的你，为何唯独你和她是最知心感情最深的呢？人与人之间是讲缘分的，你和她原本只是萍水相逢，当年你路过江州，你慕名前去拜访色艺双绝，才貌俱佳的她，在她那里，你竟然看到一本手抄的你的诗词，那娟秀的蝇头小楷正是出自她之手，正因为这样的彼此欣赏，你们结为同心，当你离开之时，你写下新词，约定他日相聚。可你一起不复返，两年之后，她以为你忘记了她，于是重新接待客人，这个时候你却回来找她，看到人去楼空，你写下了：“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由此可见你是重情的，你是痴情的。你这份真感情也感动了她，她陪客人喝酒回来得知之后，自愧未守前盟，依然卖掉家私赶往东京寻你。感情是相互的，如果没有你的痴情，怎会有那样为你“生死相许”的谢玉英？你们的感情尽管没有夫妻的名分，却早已超越了婚姻！

你是富有才华的。你是抑郁不得志的。你又是幸运的。你是世间难得有福的男子。

你是独一无二的，唯一的，柳永。你是无数女子心目中永远的思念，她们的七郎。

你的地位，在某些方面早已经远远超过了君王。“白衣卿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让我给你下一个定义，你就是一位“红尘深处的歌者”，真实的你，卑微的你，永远不能被忘怀的你——柳三变，柳永，柳七。你的叛逆，你的独特，你的才华，遗世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