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与回忆
2021-12-30叙事散文堂珂
文/堂珂一个月白风清的午夜,我疲乏而执着的脚步,再次亲吻着故乡的泥土。酝酿多时的黄褐色风暴,在碰触到熟悉而陌生的景物时,再一次消融。宛在水中央的故乡,以一种淡然的吸纳,化解了一场灵魂的劫数。像风消失于风,水消失于水。故乡,那一片大自然的杰作……
文/堂珂
一个月白风清的午夜,我疲乏而执着的脚步,再次亲吻着故乡的泥土。酝酿多时的黄褐色风暴,在碰触到熟悉而陌生的景物时,再一次消融。宛在水中央的故乡,以一种淡然的吸纳,化解了一场灵魂的劫数。像风消失于风,水消失于水。
故乡,那一片大自然的杰作,山坡,树木,河水,沟渠,田垄,房屋,道路,牛羊骡马,鸡狗鹅鸭,无不发散出一种润泽温暖的灵性。这是一幅具有浓郁乡村气息的水彩画,朴实,饱满,润泽,鲜艳,清新,空灵,亲切。我多次在一个个或大或小或豪华或简陋的框框里,看见她们疏朗的影子,清晰或者模糊,熟悉或者陌生,拉近或者推远。看见我过去的喜怒哀乐,在树叶的背后,在河水的深处,在老师严厉而亲切的呵责声中,在母亲烦人而温情的唠叨声中,伸头露脚,挤眉弄眼。这就是我喜欢画画,喜欢去看画展的原因所在吧。
如今的风,不是过于潮湿,就是过于干燥,以至于我们的眼球,时不时的要用一些滴眼液来润洗,方能维持正常的观察。人的记忆,是要靠某种东西来唤醒的吧。比如一支老歌,当初以怎样的力量澎湃着我们的青春;比如一只鸟的叫声,是如何衔来缕缕阳光,让沉寂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硬是把一沓黯淡蛮荒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比如一缕炊烟,怎样牵着我疲乏的脚步,找到母亲柔软而安全的怀抱;比如在悠长的牛哞声中,沉甸甸的麦浪漫延成了一片金色的海洋;再比如一双粗糙的大手,一个刻满皱纹的脸颊,一句散发着浓浓泥土味的乡音,一把生锈的镰刀,一截坍塌的土墙,一团冒着热气的牛粪。这些暂时隐蔽或打开的细枝末节,都足以成为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我们的心智只有在回忆中不断的过滤,不断的矫正,固有的本性才不至于偏离应有的轨道。在某个朝霞怒放的早晨,在某个余辉脉脉的傍晚,在某个静谧的午夜,我们迷失的心终于找到回家的路,那是一件多么值得欣慰值得庆幸的事呀!
车轮扬起的沙尘中,我向城市走去,一步又一步,坚定,有力,急促。我看到父母扬起的手臂,飘展成两株青葱的玉米。我瞥见他们的眼神,满含着期望和忧虑。我看到熠熠的曙光灿烂在不远的前方。我看到未来的我,衣着光鲜,气质高贵,谈吐不凡,俯视万物。喧嚣的车轮声中,我依稀听到了步履沉重的叹息。我听见细若游丝的叹息,紧拽着流风的衣角,依依不舍却又惘然若失。我看见母亲亲手给我缝制的草绿色新衣,在强烈的光照下,在密集的雨声里,色泽渐退。我看见我草绿色的皮肤,正一片片剥落,飘走,像一片片轻盈的羽毛,在决绝的泪光里低回,翻飞。
终于抵达了城市的舞台,这个我的祖辈父辈仰望了多少年的人间天堂。那些树林一样茂密的高楼,那些彩虹一样美丽的霓虹,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那些形形色色的消遣,让我的心陀螺般旋转起来。我听到了灵魂幸福的呻吟,我听到骨头惬意的哼唱,我听到一支支妩媚的旋律,河水一样漫过我的胸膛。我还听到了“烤地瓜喽”“玉米棒子喽”“收酒瓶子了”的叫卖声,淹没在这个城市的洪流中。我看见一只消瘦的鸟,在逼仄的夹缝中盘旋,盘旋,然后消失在西方火红的上空。我这棵来自于山野的杂树,在园艺房里里被修剪一新,在马路边,在楼房前,在公园,在街心花园,在风景区,竭力卖弄卑俗的笑颜。
面积充足,暖气凉气充足,鸡鸭鱼肉充足,却有惶惑和不安在体内攒动,如蚁,如鼠,如蛇。我弄不清这些杂乱的惶惑来自何处,也许是一头猪一只鸡一条鱼,也许是一片云一场雨一把空气,也许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烫金的证书,它们隐藏其中,或明或暗,或闪烁跳跃,或寂然不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可捉摸。它们漂浮着,形成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暗流,于高楼之间,草木之间,人畜之间,时光之间,高贵与卑微之间,善良与邪恶之间,冷漠与热情之间,缠绕,纠结,滑动,漫延,无孔不入,无法操控。午夜,躺在宽大柔软的席梦思上,我听见蚕儿吞食桑叶的窸窣声,鸟儿死亡挣扎的扑棱声,蝉鸣叫的吱吱声,河水流动的潺潺声,母鸡下蛋后兴奋的咯咯声。我看见母鸡下蛋后的鸡冠子,一如空中悬挂的红太阳。恍惚中,身下的这张床变成了一片桑叶,碧绿的残缺不全的桑叶,漂浮在月光冰冷的海洋里。倏忽间,自己成了一条彪悍的鲨鱼,一路吞噬着鱼鳖虾蟹,一路狂奔。我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门,它们一律有着相同的式样,贴着相同的标签。我看见头顶上晃动着无数杆鱼枪,那一道道锐利的亮光,把幽暗的海洋照得一片通亮。我看见一张密密的大网,天一样罩下来。我在茫茫中左冲右突,慌不择路。
一个醉意朦胧的傍晚,我仔细打量那些貌似高贵的树,那些看似纯净的水,那些强壮的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高楼,以及那些处在这些物象包围之中的人,此刻都已褪去了色彩的原象,呈现出一派暗淡的黄。是上帝刻意的制作,还是岁月无意的漂洗?抑或是其他无法探知无法言明的因素?画面之外,我依稀看到那抹朦胧的葱绿,那条清澈的小河,那只独角的山羊,在寒风凛冽的崖顶上,伫立,眺望;那只怀孕的老黄牛,如同一个弃儿,在荒漠里流浪。我无法看清山羊眼神里的向往,也无法体味黄牛的孤独。我是一个被克隆的现代人,穿着锦衣,吞着玉食,我们中间隔着一道厚厚的墙,里边填满了难以穿越的钢筋水泥。一条呲牙咧嘴的沟壑,横亘在坚硬和柔软之间。日渐加深。里边长满了黑色的黄色的白色的东西,奇形怪状,腥气缭绕。
城市的胃口越来越好,如一只凶猛的狮子,大口大口的吞吃着葱绿的田野,抛出肮脏的垃圾,大口大口的吞进清新的空气,吐出浑浊的烟尘。看不到满嘴的血腥,看不到悲情的泪水,看不到绝望的眼睛,只看见一只只圆鼓鼓的眼,在一种巴掌大的纸片间闪烁。楼房越来越高,天空却找不到一片洁净的云彩。人人安居乐业,却听不到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语。那些泥土和庄稼的气息,在红灯绿酒的蒸烤下,早已化为乌有,踪迹难寻。
我看到这些年的自己,口袋里、胸腔里、脑子里,装满了形形色色想要不想要的东西,眼睛日渐浑浊,装进了该装和不该装的东西。我看到垃圾与血肉相依相偎,彼此相融,无法剥离。我无法投胎,也无法换骨,只能任凭痛彻沁入心肺,如蚁钻心。
在某个喧嚣的午夜,在如水的寂静里,听到大风刮起——我记得那时山野的风,带着泥土的醇,花的香,水的爽。听到牛哞鸡叫驴鸣狗吠,白云一般漫上来,雪花一样飘过来。听到柴火欢快的叫声,蝴蝶一样翩翩。听到庄稼蔬菜开花的声音,水波一样荡漾。我的心浸泡在这些透明的液体里,惬意的喊着舒服。想起菜园里的那一畦西红柿,手一抹即吃。想起家中的老母鸡,那一个个温暖的蛋壳里,藏满了我多少少年殷殷的期望呀。一想起这些,心里便洒满了温暖的阳光。
我庆幸,我还有回忆的能力。
人老了,总是没来由的怀旧,不可遏止。每次回家,一旦扯到与家乡有关的字眼,父母平静呆滞的眼神顿时亮光频闪,过去的点点滴滴便汇成一条滔滔的河流。“要是老房子还没卖多好呀!”母亲遗憾的说。“是呀,可以在院子里栽上一畦韭菜,一畦小葱,和一畦菠菜。”父亲饶有兴致的接上话。“最好再养几个笨鸡。”母亲兴致勃勃的补充着,仿佛这些已经摆在了面前,抓在了手心。是叶落归根的思想起了作用,还是厌倦了城市的喧嚣与空洞?我不得而知。我清楚的是父母对话时流露出的那种向往,热烈而迫切,如同当年年少的我对于城市的渴望。
有人涌向城里,有人走向乡野,在安静与喧嚣之间,在朴素与繁华之间,在澄净与污浊之间,谁能来去自如?由一个纯粹的舞者变为一个纯粹的耕者,比由一个耕者变为一个舞者,更有难度吧。对于一个真正的旅者,城市也许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处驿站吧。灵魂的鸟翼只有在辽阔的山野中才会自由的飞翔。
面对着空前丰富的副食,海鲜,比以前更加鲜嫩,蔬菜,比以前更加肥硕、油绿,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有一次,我搭上一只龙虾的手腕,感觉他的脉息强劲,远远超过了正常的频率。又一次,我观察一棵芹菜,见她经脉间布满了不易觉察的黑色颗粒。不由自主的想起华佗,如果他老人家在世,能不能开一剂良方,来一个标本兼治,让裂痕毕现的每一个日子完好如初?让暗淡慵懒的星星晶亮如初?让浑浊粘稠的空气清新如初?
如一只北飞的鸟,随着距离的拉长,羽毛一片片脱落。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失去了飞翔的能力。看着灰淡而高远的天空,徒有伤悲。
飞速变迁的时光,正将过去的记忆一点一点的销蚀掉,给我温暖的草房消遁了,曾填饱我肚子帮我度过饥荒的老榆树也不知踪迹,那条清亮明澈的小河更是杳无音讯,再也听不见她银铃般清脆的歌声了。那清澈的歌声曾怎样滋养着一个萌芽少年的心智呀。而今,只能靠记忆温习那曾经的点点滴滴了。虽然时代久远,风云变化,过去的蛛丝马迹并没有被灰尘和锈迹所遮盖,她们依旧在我的脑海里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将我苍凉的心境点缀得灿烂一片。故乡的一草一木,永远在我的心中,水晶一样透明,彩虹一样绚丽,繁星一样灿烂。是的,童年的痕迹已经成为人生的宝藏,沙漠中的绿洲,冬季里的一个红泥小火炉。
余下的时光将靠着这温暖度过?这绝不是我的本愿。
我已明了那个召唤的所在。我知道一场风暴正在不远处酝酿。幻化成蝶,或者腐烂成灰。
2010、4、12
[ 本帖最后由 堂珂 于 2010-4-22 09: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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