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个乡村的疼痛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29 编辑 <br /><br /> 春天，一个乡村的疼痛

文/李晓春 冬天走了。

冬天是被春天用力推走的。有些不明白的是，那年春天为什么会如此地迫不及待，不等冬天把最后的雪，最后的霜冻留下，就把它推走了，并咣地一声，把那扇季节的门重重地关上，把它关在了门外。

那年春天来的时候，正是以往冬天最威风凛然的时候，是腊月。

季节的反常，令我一直很惧怕，因为天气异变，总不是好的预兆，我害怕那年会有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这也一直让我忐忑不安。

事后也确实证明我的惧怕并非空穴来风。因此，我把那年季节的变化，看作是上帝的杰作。高高在上的上帝是无所不能的，他先知了人间所要承受的灾难，于是，为了拯救自然和人类，他施展开魔法，把春天提前从栅栏里释放了出来，而把冬天拘禁起来——因为它用冰冻，用白雪等制造出许多眩目的假象，黑的变成白，混浊的变得清澈晶莹，致使人丧失了警惕，他纵容那些细微的，却是致命的毒素肆意泛滥——河流里那些泛黄的汁液，那些雾一样凝聚在村庄上空的异味。它助纣为虐，成了危害人类自然者的帮凶。

上帝用这种季节的异变向我们警示——污染，人为地破坏自然环境，后果是多么的不可想象。就象冬天提早结束后，我的村庄，满目疮夷，触目惊心。

没有鸟儿歌唱的地方

这条小河流是村庄的生命之泉。

爷爷喝着这条河里的水长大，父亲喝这条河里的水长大，我也喝着这条河里的水长大，牛呀，羊呀，鸟呀，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所有的稻麦高梁大树小树草儿都同饮着这条河里的水。这里林密水清，地肥气爽，是飞鸟鱼儿生灵们的天堂。每天晨起暮落，河流之上飞鸟翔舞，鸟歌嘹亮。

但现在的我已经不喝也不能喝这条河里的水了。化工厂的迁入，让这儿的一切面目全非。

那个河面解冻的午后，我站在小河边。天色阴沉，河水昔日之清澈，澄明早已荡然无存。河面上飘浮着泡沫样黄浊的汁液和散发着恶臭的鱼的死体，鱼的尸体已经腐烂，身上长着长长的白白的茸毛。这些河中的骄子，至死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天堂竟然变成了地狱。我看到那些死去了的鱼圆睁着眼睛，仿佛在向我诉说着茫然和不解。和鱼一样在这个冬天丢掉生命的还有那些生长在河边许多的树，杨柳树，苦栋树，樟树和许多草，紫玛璜、苦艾、狗尾巴。那棵大樟树，葱郁了几百年，一直被人们视为神树，也在这个冬日将近，春天将至的日子，突然开始落叶，干枯死掉了，这引起了村里很多人的恐慌。神树都死了，灾难还会远吗？

其实，树呀，花呀，草呀知道自己为何会丢掉生命，知道是谁杀死了自己，但它们却无处逃遁，它们落地生根，这就是他们的命，因为没有脚，没有翅膀，在死神狰狞地扑向他们的时候，它们肯定抗争过，但它们的抗争是无力的，改变不了自己命运。

只有飞鸟是幸运的，它不仅有脚，更有一双灵活、自由不受任何羁绊的翅膀。当化工厂那座高耸入云的大烟囱冒出第一股烟，当它们被那股烟呛得打了个寒噤后，流出第一滴泪后，它们就意识到威胁，对生命的威胁，于是，它们抛下了经营奋斗了几辈子的家，振翮飞离了。

站在河边，荒凉使我得心里有些堵，有些慌，放眼望去，天色空蒙，已不见飞鸟的迹痕，我黯然，忧伤，这条河流，这个曾经鸟语花香的村庄再也没有鸟儿的歌唱了。

死神降临了

那年春天，徜徉于村里村外，死神之影，随处可见。

死神紧跟着春天来了。也许，它早就来了，在上年的秋天，在那个大烟囱开始冒烟的时候，就来了，它知道大家讨厌它，不受欢迎，就悄悄地在村庄里蛰伏起来了，它隐藏于林间沟壑，虎视眈眈┅┅一等春天来了，就将偷来的春裳一披，就四处飘荡了起来。看着鱼儿成群结队歌唱着来了，它就在它们食物，饮水中下了剧毒。它猎杀花、草、树时就省事多了，它几乎不用动手，它的盟友——大烟囱吐烟似剑，轻轻一挥，就割断了花、草、树赖以生存的呼吸管，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们解决了。

在众多生物中，我知道死神最恨飞鸟，也最想把飞鸟杀死，但我知道它对鸟儿无可奈何。因为鸟是上帝的天使，鸟太精明了，它不等死神趋前，只到一听到其脚步声，闻到它的气息就躲得远远了。没办法，死神只好恼羞成怒地把对飞鸟的愤怒迁注到了别的生灵——牛、羊、猪、鸡的身上了。

牛羊们是有机会逃走的。它们从吃的草，喝的水，呼吸的空气中，早就察觉了异样，感受到了死神的威胁。它们不像花草树，它们有脚，可以撒开四蹄跑得远远的，但它们没有跑走，怯弱，善良，以及对人类的依赖，使他们只能束手待毙。

我最早看到被死神猎杀的动物是王二婶家的小黑。小黑是一头羊。一只很漂亮的小公羊。那天，也许是春天的温暖诱惑了它，它走得太远了，口干舌燥，也许它对邻村小母羊一往情深，叨唠了太多的情话，总之，小黑感到口渴了，当它经过小河时，忍不住就喝了几口脏河水，它没有想到，河水就是杀人无影死神的化身。当王二婶在河边找到小黑时，小黑已经死去多时，身子僵硬，发黑了。

牛叔的大牯牛死于正月十五。

大牯牛是牛叔的命根子，也是村庄的命根子。它翻耕着村庄里所有的田地，每年春天，它都给乡亲们播下秋天丰收的种子，为此，它成了整个村庄的宝贝。这头大牯牛，很强壮，撒泡尿都能冲出一个大水坑。然而，大年一到，这头健壮的大牯牛，莫名其妙地消瘦了。牛叔遍请了远近有名的兽医，都无济于事，大牯牛一天一天消瘦下去了，最后，病情恶化了，春节才过没几天，它站都站不稳了，更遑论去广袤的田野撒野了。大牯牛最后的日子，躺在院子里，整天不吃不喝，它拒绝吃任何来自村庄大地上的草料，水。那个元霄节，因为大牯牛的死，整个村庄变得沮丧郁闷忧伤┅┅

望着在它淫威下无计可施的家畜家禽，死神愈发的肆无忌惮了。最后，他露出了狰狞的穷凶极恶的面目——它杀戮的最终目标，就是自喻为万物之灵的人。

死神最先光顾的是村东头的老邵伯。老邵伯的家以前我常去，老邵伯吹一手好笛，能用笛子吹出鸟叫，吹出流水风过的声音，他的笛音常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如痴如醉，手舞足蹈。化工厂搬来后，那个大烟囱几乎就砌在了老邵伯家的屋后，老邵伯不吸烟，但他每天都要吸大烟囱飘出来的辛辣的浓烟，他先是咳嗽，不停地咳嗽，直至咳出黑血┅┅，上医院一查：肺癌晚期。不久，刘婶，福九公和小狗，也都相继患上肺癌。如果说老邵伯，刘婶、福九公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但小狗却还是个五十不到的壮年人，人生的路还很长。小狗有二个女儿，正在上学，老婆是个腐子，残疾人，一家老少都靠他一个人养活，他是家庭的顶梁柱。而今，大柱将倾，家庭也将不久倒塌了。死神之猖獗，一时间，让整个村庄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喧哗与骚动

春天里万物复苏。尽管，死神给这个村庄带来了无限的恐慌和灾难，但春天的到来毕竟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村里庄外，除了看到那些死去的动植物，在这片被死神淫威笼罩的死气沉沉的乡野上，我还是看到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和野草在茁壮成长，仍在顽强地在向人们展示着蓬勃的生机和顽强的生命力。

在这个春天里，和小野花小野草一起复苏的还有乡亲们的环保意识和对生命本真的追求意识，尽管这种意识很模糊。

三月，我们送走老邵伯，接着，刘婶和福九公也跟着走了。只有小狗还在癌痛中挣扎┅┅

这时，村庄里开始流行起一种情绪，一种憎恨，这种情绪和憎恨都是冲着大烟囱和化工厂去的。

有人怂恿小狗，要化工厂出钱为他看病，因为，他是被化工厂害的。

小狗的家太过贫穷了，他实在拿不出钱来为自己治病。如果化工厂真能出一笔钱让自己看病，说不定自己还有治好的机会，求生的本能促使小狗一步一步走向化工厂的大门。但小狗连化工厂的大门都进不去，盛气凌人的保安无视小狗的苦苦哀求，一次次将小狗拒之门外，直至有一天，忍无可忍的小狗无奈之下，终于做出了过激的行动，带着妻子拚死往里冲，他要面见老板。但他们的力量太过弱小——小狗残疾的妻子被保安粗暴地推倒在厂边的水沟里，还跌断了胳膊。

派出所干警赶到现场，他们当众叱责小狗，“警告”小狗，如果再闹事，妨碍正常生产，就把抓起来。
一向孱弱的小狗这一次没有吃他们这一套，他不仅没有退让，反而破釜沉舟，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拆掉家里仅有的房子，在化工厂门口的公路上，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工棚，他把家安在了这条关系到化工厂生存的生命线上，并在工棚上贴上了“还我健康，赔我生命”的标语。

小狗的这个举动迅速得到了全村人的支持和响应。老邵伯家很快也在小狗的工棚边搭起了工棚，接着是刘婶家和福九公家，短短一二天，全村所有的人都跟着行动起来了。

化工厂进出的路完全封死了。成品运不出去，原料运不进来。当化工厂的高层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并表示愿意出钱解决问题时，事情的性质已经完全起了质的变化。村民的目的已经不是单纯地为了帮助小狗要几千块医药费，而是要求化工厂立即停产并搬出村庄。

四月，大地上繁花似锦。然而，我在村庄里，没有感到丝毫的温暖。整个村庄弥漫着浓浓的不安定的因素，就像四周都埋着随时随地都会爆炸的炸药，村庄与化工厂对歧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此时，稍有不慎，那怕一点点小小的触动都会引起大爆炸。

火光和暴力充斥，乡村在哭泣


那一年四月十日的夜晚，如果没有发生这起事件，绝对是一个迷人的春江之夜。天空呈宝蓝色，天色纯净，没有丝缕的杂质。月亮高悬中天，散发出迷人的光芒，在月光的洗濯下，河流闪烁着迷人涟漪，河水银片一般闪闪发光。此时，如果你站在寂静的田野上，或者在田野、河畔漫步，品赏月光投射在地上的光影，听风读月，听鸟儿梦呓，你就会顿觉心静神明，惬意至极。

可惜这样美好静谧的乡村之夜，凌晨一点时被无情地打碎了。

尽管，我不在现场，但根据事后道听途说，还是不难想象当时的情景———

五十辆大客车，几百个轮胎粗暴地辗压着路面，车轮辗压路面时引起的轰想，炸雷一样粉碎了夜的岑寂。晃动的车灯把迷人的月光之夜粗暴地割划的支离破碎。

五十辆大客车上载着一千余人，他们是从市政府机关以及各乡镇抽调上来的乡镇干部、民兵。目的就是要趁夜深人静，强行拆除这些违法搭建的建筑物。

市政府的此次行动可谓布置周密，千余人分成几个大组，若干个小组，组长都由市领导当任，每个组任务明确，职责到人。而且师出有名——据气象台预报，近日，有强台风登陆，市政府此次行动是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事实上，市政府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当初化工厂搬到我的村庄就是政府的决定。所以，当冲突发生后，市政府有责任负责出面处理好这个纠纷，此前，市政府已经化了很大的精力物力去做村民们的思想工作，但收效甚微。事后，当人们分析这次行动时，对市政府的整个行动计划，措施及实施过程逐一进行剖析，每一环都觉得无懈可击，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惟一可以用来解释失败的原因就是——轻视了农民们的决心和他们团结起来所激发出来的能量。

冲突在执法人员一开始行动就升级了：谩骂——推搡——暴力。

悲剧发生了。

村民们用锄头、石块、木棒攻击击打执法人员。不时有执法人员受伤倒地。

“公安打死人了。”有人起哄，导火索迅速被点燃┅┅

成千上万的村民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只要是戴着红袖套的就都成了攻击的对象，我的村庄，南方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乡村，瞬时成为举世注目之地。

执法人员，公安干警，几乎没有采取行动就被迫取消开始溃退了。撤！撤！从公路撤到村庄外的校园里。失去理智的村民们情绪越来越亢奋，形势失控。他们推垮了学校围墙，冲进了学校，把执法人员逼上教学大楼，他们掀翻了停放在校院里的五十辆大客车，把车内的设施、车玻璃砸得稀巴烂。最后，还觉得不泄恨的村民点燃了一辆市政府的桑塔纳专用轿车，熊熊燃烧的大火把整个天空映得通红┅┅┅

我是从事发后的第二天回到村庄的，从城里到我的村庄只有四五十里路，我的车子却整整走了六个小时，尽管，路口实行了交通管制，车子不能进，观看者依旧蜂拥而至，我的村庄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冲突已经结束，我的村庄一片狼籍，那些被掀翻了的大客车，满地的玻璃渣，还有那辆被焚浇的桑塔纳，无声地向围观者述说着发生在昨天夜里伤痛的故事。

据官方统计，这一次冲突导致了上百人受伤，五十多辆车辆毁坏。

市政府主要领导因决策失误处理不力全部免职，村庄里二十多个兄弟姐妹被逮捕，并分别处以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五天后，小狗在疼痛中离开人世。

一个月后，也就是五月暮春的一个日子里，化工厂开始搬迁异地。

村庄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春天真是个神奇无比的魔术师，一场春风，一场春雨，就把曾有过的血与火冲洗的一干二净。

空旷的田野里，只有死去的大烟囱还巍然耸立着，它无语地独立天地间，有几只白色的小鸟伫立在烟囱的最高处，悠闲地梳理着洁白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