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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飞牛肉琐记

2020-09-18抒情散文敬一兵
张飞牛肉琐记敬一兵一 不变的张飞牛肉掰起手指头一算,随父亲第一次来阆中到现在我再次到阆中,其间已过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十多年的时间长度足够很多物非人也非的事情发生。就拿前年过世的父亲来说,对我恨铁不成钢半途改弦易
        张飞牛肉琐记

             敬一兵

  一 不变的张飞牛肉


  掰起手指头一算,随父亲第一次来阆中到现在我再次到阆中,其间已过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十多年的时间长度足够很多物非人也非的事情发生。就拿前年过世的父亲来说,对我恨铁不成钢半途改弦易辙的所有恩怨就在这个时间长度里一笔勾销了。三十年也会让很多记忆变得模糊。比如那个时候的阆中模样,还有我父亲趾高气扬走在前面为我指点阆中古迹的神情,现在也变得朦朦胧胧了。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愈是着急要记清晰,便愈感到记忆中的事情如水中的月亮摇曳,离离合合,不知深浅。但是有的事物,不要说三十多年,就是再加上一个三十多年的时间长度,它们也不会磨灭甚至也不会改变。阆中已经变得今非昔比了,然而城里的小吃张飞牛肉和城边东山上的白塔,无论名字、外表和内容,三十多年前是什么样子,三十多年后还是什么样子。

  城市建设日新月异的变化,不仅没有放过阆中的自然环境和文物古迹,甚至也没有放过张飞牛肉。自然环境和文物古迹被合围与压迫,这个话题太大我无力说清楚。但张飞牛肉事关果腹的性质不得不说。张飞牛肉外面的包装变得越来越新贵越来越华丽越来越浅薄,价格也变得越来越令人咂舌。估计张飞牛肉的味道也在三十多年间发生过很多改变,只是因为变来变去,未必都是往好的口味改变,时下的一些新潮口味未必都能够和牛肉粘贴在一起。像现在出现的泡椒牛肉我就觉得味道已经盖过了牛肉天然的味道,除了满嘴巴寡辣外,并不能够引起我的食欲。对张飞牛肉味道的篡改,就是对祖先习俗的背叛。祖先已经迁徙到了天堂,自然对这些篡改无法加以阻止,最多就是把篡改了味道的牛肉,当成是从陌生人监护中冲出去的宠物狗,任由人怎么呼唤终究不愿回头,仿佛不晓得自己有过这样的主人。

  住的变了,穿的变了,行走的方式和工具变了我们觉得舒服觉得理所当然。但吃的口味变了,我们就觉得不适应不舒服,就会觉得自己在漂泊就会思念家乡。人总是要经历一番折腾,才会知道踏实和静谧的好处,张飞牛肉就是一个旁证。比较之后人们才发现还是原来的味道正宗和纯粹,所以从质地到口感张飞牛肉才维持了原有的历史风味。张飞牛肉的味道没有变,暗暗折射出了生活在阆中草芥般的人们虽然也有过无数的迷茫和徘徊,但他们对乡土的依恋情愫没有变。

  一块牛肉能够衬托出历史对时间对观念改变的抵抗力度,足以证明草芥们都有一根紧紧系在牛肉上的解不开的阆中情结。每一个阆中人就是一头任劳任怨的孺子牛,他们都非常期盼自己能够像鸟儿一样拍翅天空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们也能够像耕牛一样,用最微弱的声音和最艰辛的负重态度来抵御数不胜数的痛苦、辛酸、流血和牺牲。

  二 张飞牛肉是一种视觉


  香色自天种,千年岂易逢。大概正是出于这个缘故,四川的小吃和川菜烹饪一样,都十分重视食物的色泽是否色香诱人光鲜味美。三十多年前我来阆中的时候,还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学生,不要说对世界的认识,就是对张飞牛肉的认识从来都不是纪实性的而是审美或者审丑性的,满脑袋不切实际的飘飘然想法就是这样形成的。看见切成薄片的粉红色张飞牛肉后,不仅勾起了我的食欲,顿时还觉得它富有了女人温柔的气息和婉约的诗意,堪比一幅油画还要动人。张飞牛肉特有的粉红颜色是一种止境。浅了淡了觉得还没有出神入化。深了浓了又感觉画蛇添足显得庸俗。唯有介乎于酱红色至棕红色之间的那种粉红,才会给人炉火纯青的陶醉感。当时我的精力全部集中到了切成薄片的张飞牛肉上面,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这些感觉,就是用眼睛“吃”张飞牛肉后获得的一种视觉。

  人过中年之后我再次到阆中,才发现张飞牛肉完全就是一种独特的视觉,是阆中人文风俗和自然的一个剔除了形容词和副词,只剩下名词的干干净净的缩影。这种视觉不同于鸟瞰也不同于眺望。爬到阆中城东嘉陵江对岸的东山上鸟瞰四川北部的这个重镇,我只会觉得阆中变小了。瓦房围成的四合院成了豆腐块。街道瘦成了一根线。古城周围新建起来的各种各样的建筑物萎缩成了火柴盒。看得见人像不安分的黑点在晃动但看不见比人个头要大的牛。东山的高度比我儿时攀上树顶,半个身子探出树梢四下眺望的高度要高得多,所以我才能够看出世界的大,看出被抽掉了障碍和距离的元素后,在一个广阔的视觉里渐渐复原出已经被房屋覆盖掉的一块扇形河滩地形的阆中原本轮廓。这样的视觉是很震撼的。至少我在这样的视觉震撼中发现人其实很渺小也很不可思议,像忙忙碌碌的虫蚁和蜉蝣常年累月在一块三面被嘉陵江围绕的扇形河滩地上挖掘,终于在蛮荒中开垦出了巴掌大一块的阆中城。东山是我插在视觉上的翅膀,鸟瞰是视觉飞起来的结果。鸟瞰的目光因为无拘无束自由飘逸,没有一个固定的落脚点,所以目光虽然能够看出阆中其实是一个戏台,那些沿循嘉陵江和从山上下来的人牵着耕牛来到戏台上后,就成了日常生活这部戏剧中的主角了,但我却看不见人在戏台上繁衍后代,耕牛也在戏台上产下自己的牛犊。更不要说看见张飞牛肉的细节和它内部的情形了。它们因为距离,因为高度,因为灰蒙蒙的天光这些白内障成分而隐遁了模糊了。就是没有高度的变化,距离的差异和灰蒙蒙的天光,沉迷于物质的需求与欲望,将人对物质兴趣抽离出来放大成生活方式的物质主义,还是会在没有距离差异没有高度变化没有灰蒙蒙天光笼罩的日子里,成为我们眼睛里的白内障。

  不用眼睛来“吃”张飞牛肉,我们对张飞牛肉的认识就只能依赖触觉和嗅觉而不是视觉。对自己的认识,对历史的认识受到局限就不说了,关键是对一块牛肉的认识,也像一口白酒落进人的肚子里,只能靠气味和热度来体验了。匆忙的生活中,人和人聚集在一起,很多时候无非就是找找感觉而已,即使我们面对一块香喷喷的卤牛肉,也是这样。失去了张飞牛肉的视觉,无疑就是生活的一个悲剧。

  就如同我俯在十二楼的阳台上抽烟会有一种半空灵半人间飘然出尘的错觉一样,借着小酒冉冉在肚子里升起的热度用眼光慢慢“撕咬”张飞牛肉,对牛肉细节纤毫毕现的审视也会给我带来暂避人世喧哗的静谧和惬意。审视张飞牛肉,目光乘着酒兴一下子就有了偷得浮生半刻闲的自由散漫性,信马由缰在张飞牛肉的身上徘徊。过去的生活没有现在这么富裕这么奢华,加上耕牛又是辛勤耕耘者不可或缺的劳动助手,所以牛肉对于草民而言太贵重太稀罕,这点可以从他们万不得已杀掉一头耕牛后,把牛肉视为珍宝的行为上看出来。他们舍不得像袍哥那样大碗喝酒大块朵颐,因此大部分牛肉都要用盐巴和香料浸渍,用力悉心反复揉搓把血污和多余的水份挤尽后入缸密封腌制。出缸之后放入锅内烈火煮熟,再用锅烟灰反复抹于肉表并用用古柏烟熏,而后才挂在大梁或者屋檐下慢慢风干以防止牛肉变质变味。这样处理后的牛肉外表,因为酷似曾经在河北以杀猪为业,又与刘备、关羽桃园结义后,携带着长坂坡当阳桥头上一声吼吓退曹操八十万大军的勇猛气概,一路凯歌入川驻扎在阆中的张飞黑如锅底的那张脸,所以当地人怀着对他性如烈火嫉恶如仇的崇敬心情,才把这种外面有黑黝黝的睡眠模样,内有温暖如酱红色的红颜知己的牛肉叫做张飞牛肉。

  张飞牛肉的内部肉干而不硬润而不软,剖其横格轻撕切面,如银丝松针相联的视觉效果富有弹性很是生动。特别是当我的目光沿循牛肉的经络纹路行走,慢慢就会有一种迁徙无常的尽头,是一处濯缨流水曲径通幽的感觉袭来。错综复杂弯弯拐拐的牛肉纹路,和阆中古城纵横交织的蜘蛛网的街巷,路面上铺的青石板,石块垒起来的老墙,错落有致的大门,影壁,小院,天井,内院,厢房,堂屋,飞檐和雕花木格窗这些无数细节交织在了一起。每一道弯拐每一段蜿蜒的纹路,都暗暗扣合了变化多端的气候,跌宕起伏的嘉陵江,还有在江边生活的寻常人家坎坷艰辛但却踏实平静的生活。牛肉每一处如银丝松针相联的纤维细节,都紧密地对应出了草民与牛在劳动和生活中的分工关系。维持这种紧密锲合关系的能量和粘合剂,还有他们在阆中这个戏台上不可思议的旺盛表演精力的源泉,既来自于他们在地里种出来的粮食,也来自于牛身上的肉。牛肉经络纹路的走向并不是紊乱如麻毫无头绪的,至少我的目光在上面行走时就没有产生迷茫而徘徊不定,也没有因为感到无边无际自由散漫而遁入虚空虚幻之中。阆中草民的生活就是这样与一块牛肉建立起了隐秘的关系后,井然有序地像花瓣一样绽放开的。每一朵绽放开的花瓣上,都浸满了牛肉的香味和牛肉的色泽,这些色泽来自于阆中草民对生存的理解和对生活美感的要求。

  像我这个外来人看阆中的张飞牛肉,估计因为距离感和陌生感,自然就会给我带来更多的东西,包括更多的清晰观感、更多的口感惊喜和更多的赏识。事实就是这样,张飞牛肉的味道来自于悠久的历史,而悠久的历史则是养自于人的阅历时间。一个外来人知道了张飞牛肉的来龙去脉,张飞牛肉的印象就会在他的心目中无限放大,情形俨如插在花瓶里的鲜花,可以在人的心中一次又一次地盛开。

  三 咀嚼张飞牛肉就是拜访天堂


  许多时候,三两个词汇纠合在一起,就可以勾勒出用口舌来关心和满足享受的物质主义湿漉漉的轮廓。比如阆中,嘉陵江还有张飞牛肉。是说我一走进阆中就觉得街道上盈满了湿漉漉的潮气,每一条巷子的终端都是通向了张飞牛肉,每一个女人因了江水和丘陵的萦绕与合围而滋养出阴柔的魅力。这种魅力富有弹性,就像撞如我眼帘的那些柔韧粉红的牛肉。原来阆中本来就是一盆水,物质主义溶化而成的水,嘉陵江浸润而来的水,还有栖息在牛肉中的水。阆中女人得山水之秀而生,赖灵性气韵而长,受孺子牛精神熏陶而就,自然不同于西湖水断桥月境况中养出来的白娘子和苏小小,只有柔情似水没有耐磨耐嚼的韧性,也不同于萧风吹飞沙走情形里雕琢出来的蔡文姬,多了大气磅礴的元素少了阴柔细腻的成分。阆中女人小巧玲珑,姹紫嫣红,花香袭人,口齿伶俐,心思活络,男人稍不留意就会马前失蹄坠入温柔乡中,把自己胸中那片大好河山的宏图,遗落在女人的手指缝里。我想这样的女人都是为爱情而存在的,她们都是包裹在外表黑黝黝的张飞牛肉内部的温暖如酱红色的红颜知己。这样的红颜一如天堂的仙女是看不出来只能够吃出来的。

  嵇康之锻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之石也,倪云林之洁也,皆以癖而寄其块垒俊逸之气者也。相比古人因癖而全神贯注废寝忘食的执着态度,我可谓差之甚远难望其项背,最多就是在吃张飞牛肉的时候,不忘小酌几杯。正是因为张飞牛肉不干不燥、不软不硬和食之咸淡适口的纯正味道,萦绕于齿舌之间缠绵不绝久久不肯消散,我才有了充足的时间根据口感的信息按图索骥,追寻张飞牛肉背后那些阴柔女人遗留下来的爱情之魂,长久地徘徊于如银丝松针相联的牛肉纹路勾勒出来的阆中的街头巷尾,然后在棕黄暮色笼罩下的苍蝇馆子里,等待一曲老钢琴弹出的《时光流转》。张飞牛肉确实是专门为我设置的一架老钢琴。我用牙齿和舌头叩敲它,它就用浸润了咸味香料的疏松肉质这款无声的天籁回馈我。无声的琴声胜于繁管急弦轰然响起的音符,这样的寂静之声是神秘的,是在与现世的比较和映衬中悄然滋生的,是任何一个没有吃到张飞牛肉的人都不可知的世界。我一直怀疑张飞牛肉是否隐隐含有芬兰人的血统或者性格。出现这个看似虚幻荒谬的想法一点也不奇怪。张飞牛肉在进入我的嘴巴之前,沉默不语对人冷淡并保持住独有的矜持和距离感,喝了酒后它们只要进到我的嘴巴里,一下子就摘掉了低调的面具变得热情豪爽起来。它们用每一缕肉质的纤维,每一个味道的细节,向我侃侃叙述着它们就是天堂的所有来龙去脉。而且,它们还详细地向我解释起之前在嘴巴外面它们始终保持沉默和冷淡的缘由:被人制成张飞牛肉,本质上还是属于一头耕牛死后依然要坚持的生命取向和态度——成为摆在菜板上任人宰割的牛肉,仅仅是一次炼狱性的轮回,即使身陷浊世,也不愿意多看一眼身边的庸俗浑浊,更不愿意与庸俗浑浊为伍,只盼望早日完成涅槃从新回到自己的天堂中。


  确实没有想到,张飞牛肉用它特有味道的指引,轻易就将我舌头上的味觉像蚕丝一样拉得又细又长。我就是在吃张飞牛肉的时候,无意间完成了一次对天堂的拜访。

  细细咀嚼牛肉,仿佛雪水融化后回味之中甘甜清冽的味道就开始碰触我的唇齿,如崩塌的雪层,能听到裂冰般的脆响从牛肉上传出来。肉质纤维裂豁时的疼痛连同浸润其中的盐味和香料味在嘴巴里四下漫漶逐渐深入,直抵心脏和肠胃。那些栖居在牛肉中的味道,让我逐渐区分出了阳光、水分、野草和地气的新鲜成分。虽然我看不见牛肉里面有一个依云高阁、绿映朱栏和水周堂下的天堂轮廓,但我确信天堂的轮廓和线条还是来自于阳光、水分、野草和地气这些自然元素的。

  牛嚼野草就是咀嚼野草中的阳光、水分和地气,然后把这些元素储存在了自己的肌肉里。这种线性传递秩序,一头连在大自然的环境中,另外一头就搭在了牛的身上。我吃张飞牛肉,大自然的元素就会通过这条线性传递秩序,把深厚而又古老的自然属性,暗暗铺排到我的身体内。我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接触到这条传递链条,是在一个充满了祭奠灵魂的神秘氛围中开始的。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跟着母亲参加外婆去世一周年的祭奠仪式。各种各样的菜肴端上了饭桌,香喷喷的味道把我的口水都勾引出来了。肚子早就饿扁了,却还不能吃饭,要等着舅舅把菜肴从盘子里分出来一部分,盛放在一个大海碗里摆上神台,然后让我在母亲的带领下,向外婆的遗像跪拜、叩头、献祭、敬香后,才能动筷子。舅舅说如果我先动了筷子,就相当于是在那根传递路径上搭上了一条岔路,让食物走错路进到我的胃里面而不是外婆的胃里面了。我没有动筷子,但这并不能够阻止我的疑惑产生——在阴间里赶路的外婆灵魂,能不能够准确找到这里来吃饭。一条线索逐渐清晰起来。我的嘴巴是拜访天堂的门,张飞牛肉是我要访问的天堂。这不是臆断,而是一个事实。一个曾经被庄子用鼓盆而歌表述过的事实。我相信庄子已经等到了他重新出场的机会。唯一分辨不清的是,他的灵魂,是搭载了蔬菜,水果,鱼,牛,羊或者谷物中的哪一种类,进入到了今天的某个人的胃里面。但他的灵魂,还有这个地球上所有万物的灵魂,肯定就是在食物这条传递链上反反复复在天堂和人间走来走去的。阴气重的人看见的鬼火,疯人院里那些对着我看不见的对象唠唠叨叨的情形,古墓里存放的器皿总是让人感觉到阴森幽凉的气息,在焚香炉中焚烧的琥珀、麝香、香脂、熏香常会带来一种芬芳的魔咒气味,我睡梦里时常遇见的逝者身影,还有《圣经》里耶和华对大卫说“你若听见桑树顶上有走动声,你应自勉”的记述,估计都是灵魂在通向人的体内的桥梁上匆匆赶路的情形。


  张飞牛肉就是这样让我开始觉得成了人和天堂之间一列火车飞驰的铁路,它的北端通往浩瀚的天堂,南端通向人的身体。张飞牛肉是一个完整的房间,有肉质纤维、味道和外形这道门和外界连接。这个房间竣工之后,我去过和听过的所有被称为美景的地方,包括阆中阴柔的山水都在与之媲美的过程中统统败下阵来。张飞牛肉里一年四季温度宜人,没有风吹日晒和雷雨交加,更没有谎言、贪婪、倾轧和妄为这些人世间司空见惯的东西,完全就是一个柔和的世外桃源。我吃掉一片张飞牛肉,无疑就是吃掉了本该属于我过世的父亲在阆中应该拥有的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同时也就相当于是代替加入了神灵队伍的外婆和外婆之前更早的我的祖先,吃掉了他们原本拥有的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

  张飞牛肉的出现,就是一个天堂以祖先记忆的形式在复现。记录心情的文字是一种记忆,如果留在宣纸,墙壁,木头或者石块上,大多难逃风化带来的覆灭结局。我不晓得阆中的祖先们是如何找到牛肉来作为自己对天堂虔诚记忆的理由,但我从牛肉这个载体上,可以感受到张飞牛肉的制作过程,是符合阆中人对潮湿的地理环境适应需求,在饮食上顺应自然所形成的惯性习俗的过程。没有人告诉我说,有一个草芥们的天堂在张飞牛肉里面等候我,更没有人用夸张的语气把这个牛肉里的天堂讲述给我听。这个天堂永远都安静地栖居在张飞牛肉里,就像春风中,所有的枝叶始终都走在生长的途中,不会因为我的夸张和赞美而改变。阆中人抛开了娴熟掌握的文字和十分精通风水的信念,选择张飞牛肉来存放他们理解的天堂并不是有意要藏匿他们心目中的天堂。应该说,文字才具有适合藏匿的迷雾性质。张飞牛肉没有藏匿的性质,甚至连一点迷雾的痕迹都找不到。它的所有叙述,都是敞亮和客观的。一个天堂得以在张飞牛肉的环境里繁衍生息,形状和内容不会被一场大雨淋湿,也不会溅上一丁点污泥的斑点,这应该是阆中人的一个英明举措。实际上,用张飞牛肉而不是用文字来记录天堂,才能够让阆中人心目的天堂躲过一场场人间带来的浩劫。

  四 在张飞牛肉的香味中怀旧


  我的父亲在饮食上是个重口味的人,吃什么都要求要有麻辣味道,没有合适的菜肴下酒,也要找来几个干辣椒在火上烤了蘸盐巴吃。唯独那次他带我到阆中去的时候,吃张飞牛肉没有喊别人在牛肉上撒上辣椒和花椒粉。见我诧异的眼睛盯着他,他便告诉我说,夫茶有真味,非甘苦也;花有真香,非烟燎也。张飞牛肉不宜辅佐麻辣的重口味来享用的,那样非但不能闻到张飞牛肉独特的香味,更会因了花下焚香茶中置果一样味夺香损。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父亲对张飞牛肉的态度是如此的虔诚,以至于可以牺牲自己的饮食习惯也不愿意玷污了张飞牛肉的纯正味道。

  父亲对张飞牛肉的虔诚态度,应该是出自于老家人无论生活再怎么拮据,也要想方设法在腊月里备上一顿丰盛的菜肴,以便以此来昭示和满足自己对新的一年的期盼和对富裕的向往情愫。我的祖籍就在阆中的隔壁,自然也就对张飞牛肉十分熟悉。张飞牛肉在那个时候就成了腊月里一顿丰盛菜肴中的主角。小时候我记得到了三十晚上,大爸会神情庄重地挽起袖子,小心翼翼从腌缸里捞出一坨卤好的张飞牛肉,放在菜板上大胆启用他难得一见的那种男人掌控一切的自信态度,用刀精心把牛肉切成均匀的薄片。在门楣窗棂上贴了咒符,墙壁上挂了照妖镜的堂屋里,空气中渐渐弥漫出来的牛肉香味,就会取代咒符和照妖镜魔力十足地诱惑我。当时我并不晓得咒符和照妖镜是应我父亲要求而出现的,也不晓得父亲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杜绝在吃张飞牛肉的时候,那些意味着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思想和作风,特别是我从未见过的爷爷的地主成分与张飞牛肉发生牵连。我也没有把自己的精力过多地留在香味里,而是在果腹的本能驱使下就开始狼吞虎咽,以至于到了现在我人过中年,才有机会在再次品尝张飞牛肉时,将错过了的牛肉香味重新弥补回来。

  张飞牛肉的纯正香味,完全来自于芊草的那种纯正的气味。嗅觉被这样的香味萦绕,简直就如同是置身在了一个肉质的草木世界里。即便就是在腊月野草已经枯萎的日子里,草木独有的清新气息,还是会像风一样拂来。这个事实表明了一头耕牛在自己有限的生命时间中,它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它对待自然的态度,还有它的审美意识,都是养自于它的阅历。因此,在牛的生命舞台上,人的所作所为和花花世界的各种元素永远都是没戏的,真正的主角是荒野里的绿草。这样来看,一头牛是单纯的,生活也是单纯的,它们都被规定在了草的世界里。欲念不要太多,味道不要太杂,从一片草叶出发,照样可以俘获阳光、雨露、地气和水分,这大概就是耕牛生命折射出来的最高境界,也是张飞牛肉味道的最高境界。

  在我鼻腔里短暂停留的张飞牛肉香味,一直在用草的气息进行舞蹈,俨如蛊一样轻易就把我的食欲连同想象力一起勾引出来了。从张飞牛肉的香味如此醉心于自己舞蹈的情形上可以看出来,即使人把牛杀了,牛的生命分解成了一坨任人宰割撕咬的肉,肉的味道也不会改变也不会丢失了自己优美的舞蹈姿态。牛肉的味道不像我轻易就会为了自己味蕾的愉悦和神经的兴奋,恣意追求新奇的味道和刺激的口感,把自己的嗅觉和胃轻易就交付给了菜板,成了任由菜刀宰割的对象。作为对我味觉放纵过于粗糙、粗鲁、粗野和偏激的反对,我的胃会采取罢工的形式来对抗我,甚至,还说服身体内的其他器官集体以病症的形式哗变。我的想象力衍生出来的这条线索很重要。至少我现在就觉得,张飞牛肉纯正而又稳定不变的味道,就是通过它们在我鼻腔里的舞蹈动作来告诉我说,牛是通过一点一点咀嚼野草的果腹的行为,把它们自己彻底交给了野草,而交给了野草也就是交给了自然,然后接受自然和历史的操纵,然后通过血脉的这根韧性的遗传链条,把野草具有隐忍秉性的品质加以继承和发扬光大。在闻嗅张飞牛肉的味道时,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如一头牛。牛能够坚守自己的秉性和品格,而我却不能把握自己的嗅觉,不是全部交给了书本里的精彩虚构就是交给了类似南太平洋上那些神秘女子调制出来的蛊。越来越新贵起来的环境气味一有风吹草动的变化,我就会联想到蛊,就会如同奥德修斯手下鲁莽的水手在途中贪婪地打开装有风的袋子,悄悄点燃心中个人英雄主义的小火焰追寻新的气味,与自然为敌,与自己的鼻腔和胃为敌。最后才会在撕心裂肺的疼痛和一系列惊愕甚至流血后,终于知道了忽略自然气息的代价与必然。摆脱自然的气息和味道,无疑就是与自己的鼻腔背道而驰,与自然味道里的祖先灵魂背道而驰。

  我在张飞牛肉的味道里徘徊,张飞牛肉中的草木味道就在我的脑海里映现出昔日人物的轮廓和线条。味道的大幕徐徐拉开,最先出场的就是我的父亲。他背着铺盖卷从老家出发来到阆中的时候,连绵的阴雨也跟着来到了阆中。一把油纸雨伞成了他头顶上放大的帽子。他在阆中读初中又读高中,还算殷实的家境为他提供了很多次品尝张飞牛肉的机会,也为他努力学习出人头地的希望增添了能量。等他完成高中学业的时候,张飞牛肉和那把油纸雨伞也成了他的知心朋友。高中毕业后他没有回老家去,牛肉的能量和温度让他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决定离开阆中到重庆去闯天下。他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阴雨又降临在他的头上,仿佛是以此来考验他的决心和毅力。学校通往嘉陵江边的土路因为雨水变成了泥泞不堪的沼泽地,他用了一个书生气十足的指点江山的动作招来了抬滑竿的人,自己坐上滑竿,被抬滑竿的人直接送上了木船。他坐在滑竿上是出于对幸福的追求,而他本人却成了抬滑竿者的幸福追求。对幸福的追求,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目标,但在本质上无不浸透了他们对生存的理解、对危险的敏感和对美感的要求。雨点溅落在木船的船篷上噼啪作响,黝黯的船篷顿时就被涂抹上了一层湿漉漉的天光。在一场阴雨和木船之间,湿漉漉的天光可以加重颠沛流离的动荡感,也可以衬托出阆中人对生活的承受力和对未来的信心。

  随在我父亲背后出场的,就是现在已经驻足在了旧时市井风俗画中的伶俐小贩、辛劳车夫、敏捷艺人、机巧店主和肩挑背扛的脚夫。他们某生的举动虽然平实朴素,有时甚至还透露出猥琐与卑贱的成分,但正是这种无意间泄露出来的行为本质,才抛弃了华丽与做作的修饰元素,才去掉了模糊焦距带来的视觉上的白内障,让我清晰看见他们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干净,那么纯粹,那么地卓越。这些草芥们一边忍受着磨难和痛苦,一边用他们微弱的声音一而再、再而三地歌唱。他们的行为和他们的歌声暗暗折射出了张飞牛肉味道的内涵和本质。看一眼他们在我脑海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过程,再闻一下萦绕在我鼻腔里的张飞牛肉的味道,他们都有一根紧紧系在心灵深处的解不开的张飞牛肉情结的这个印象,也就藉此而深刻一次了。在弥漫之间把握草芥生活的刻画,能够把阆中草芥的灵魂挖掘得如此精妙、精细和精深的,恐怕也只有张飞牛肉的味道了。

  庄子还在鼓盆而歌。陶渊明继续扛着他的花锄采菊。夕阳带着柔软的伤感第三次涂抹在我的窗户上时,对面民宅里有老妇扯开嗓门喊儿子吃饭了。生活就是这样气象万千百川归海。这个时候,张飞牛肉的味道已经隐去了它果腹的本能意义,也超越了烹饪的实质。生命由张飞牛肉的香味唤醒,那些走在牛肉味道这条道路上的昔日草芥人物,也随了牛肉之香朝着四面八方飘散而去,试图让更多的人从更多的角度去感受生活的无限美韵。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1-20 10:38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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