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事

　　年事
　　刘川北
　　我父亲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从乌鲁木齐赶回老家。正月初四上午，我一直在等父亲的电话，火车正点到达石家庄应是凌晨6点，现在已经接近10点钟，心里便有些担忧。父亲上车没带手机，在通讯如此发达的时代，根本没办法联络到他。他不会笨到，像个黄口小儿羞怯怯地难于启齿借用一下别人的手机吧？哪怕发一条一毛钱的短信也成呀。10点钟，我骑着单车去京石高速公路的交叉口，去迎候我的父亲。县级公路和京石高速的交叉口，铁丝围栏被人掀出半人高的门洞，爬上十几梯陡坡，站在高速公路护栏边侧，风迎面扑来，很大，很凉。高速公路车辆如织，打着呼哨从眼前飞驰而去。从10点多一直到下午近1点，不断的有高客停下来，从车门里钻出几个人，他们笨拙的抬腿迈过护栏，和我擦身而过，下到坡底，消失到分叉的简易公路来往的人流里，再也分辨不出来。饥肠辘辘，我走回去，又担心在我抬脚走的那一刹那，父亲便蹒跚而至。等我回到小区，父亲终于打过电话，火车晚点，下午2点高客从石家庄发车，估计4点钟到。我再次返回到高速交叉口，最终没能等到我的父亲，他已经坐电动三轮，到了生活小区。
　　我父亲第一次从西北回家是2002冬天，次年春上离开老家，距离这第二次回家前后也有七年的时间。我的女儿还没有见过她的爷爷，在她的意识里爷爷，就是守门的那个灰白胡子的老头。七年的时间，可以发生什么呢？仿佛一眨眼间，时光真的飞逝如电。我的父亲已经老了，相对于七年前，老的外相明显，头发灰白，荒凉而惨淡，他的牙齿连拔带掉，吃饭已经很是吃力。当然，这世上没有不老的童话，相对于父亲，我身上的老，还是可以遮掩的，他不像父亲身上的老深刻而鲜明。我父亲带来一包江米条，一包酥皮的糕点，一包油炸小食品和面包，这些是我父亲在新疆摆早市和晚市的商品，面包是我继母所做。他给我的女儿和小外甥带来了铁皮的文具盒、铅笔、纸贴、跳绳、女孩子的假发套、塑料的飞机和恐龙……这些是我父亲开小商店时积攒的卖不出去的货物，这些花花绿绿的小商品，是白沟货，料想不到的是，从大西北兜转了个大弯，又回到了最初的出发点。我的女儿在父亲的黑色的背包前睁大眼睛张望，在她的眼里，恰恰是一个圣诞老人背着一个黑皮的大口袋，送礼物来了。父亲的背包是别人处理的淘汰的尾货，花了10块钱，他买了两个这样的能装下一个厚被子的背包。
　　我的女儿在旁边玩的不亦乐乎，父亲躬着腰，像以前一样习惯向前探着身体，他的脸有一种失血的苍白。和父亲说起那些亲戚朋友，他的一个在天津科协的拜把子兄弟前年因癌病逝去，他的另一个在村子里的干兄弟，早几年同样死于癌症。这短短的几年，我姨奶奶死了，我三姨死了，有很多非常熟悉的人，他再也不能见上一面。父亲的神情严肃起来，也许这严肃里分明写着这么多年背井离乡的悔意吧。电视里喜羊羊和灰太狼的声音异常的大，它填补着我和父亲谈话中一时的空白。我有时候怀疑，父亲走出这么远，这选择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母亲下世多年，我父亲一直没有续弦，这其中说和的人不少，我父亲也动过念想，只不过那时候，我妹妹还小，他一提这事，便哭哭啼啼的，好像有了后娘，便真的地里黄了，世界的末日便真的提前到达了。我父亲走的那一年，正是我和妹妹谈婚论嫁的年龄，走与不走，父亲很是犹豫，我们都长大了，或者说我们自以为是的长大了，后来的种种的艰难，才让我们真正的读懂了生活，所谓的长大了，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和一时的不明事理的骄傲。父亲把旧屋翻盖了，预制板出厦子的六间红砖房，这让他的心里略微有了底气，在我和妹妹的鼓动下，我父亲先最后下定了决心。那时候，我父亲亲口对我说，在那边过好了，还清了帐，一定给我买一辆豪爵钻豹（摩托车）。那个年代的豪爵钻豹相当于今天的私家车吧。
　　正月初六上午，坐公交车回老家。这也是我父亲回来的主要目的，我的祖母已经在炕上躺了半年多了，倍受疾病的折磨。到了老叔家，走进狭窄逼仄的土坯房，父亲探下身，俯近，他喊一声“妈”，祖母睁大了眼睛瞅着父亲，她的头脑清醒，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是她的亲生的儿子。父亲大声地喊，妈，儿子回家看你来了！祖母抖动着声音答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的脸贴近祖母扑满皱纹的的沧桑，眼泪掉下来，打在祖母花白缭乱的头发上。父亲把祖母的被角重新掩好，土坯房里幽暗潮湿，墙皮上贴着十大将军一身戎装骑在战马上的彩画，土炕上一侧放着简易的坐便器，褥垫，纸尿裤，另一侧铺着塑料纸，放着水杯和吃食。中午，去继母亲嫂子家吃饭，我们喊她舅妈。本来，我老叔安排好了，鱼肉都准备齐妥。我的继母和我们是一个村子，是说书的艺人，流落到西北，在西北成家，尔后离异，才有了和我父亲这一段姻缘。对于这个继母，我只见过一面，她在我的头脑里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我妹妹半开玩笑地对父亲说，等你们老了，我只养爹，不养后娘。我父亲便认了真，一时还泪水涟涟。父亲是个重感情的人，他跟继母打拼这么多年，租房，在乌市经营着小生意，在学校租过小卖店，在市场卖过茶叶，赶早市和夜市，出摊卖过糕点，生意一直不太好做。2007前，我从县城买房的时候，全是妻子从娘家的亲戚所借，父亲帮不上忙，他对这件事一直表示歉意，妻子却一直拿它当话题，一时间成了争吵时挡箭的盾牌。我父亲曾经答应我把村子里的房和宅基地卖掉，解决一时的燃眉之急，我没有按他的方案去做，我怕，等他老的走不动了的那一天，他回到老家没有立锥之地，让他辛酸难过。如果有一天父亲反驳我的时候，我可以这样反问他，当我们最需要人照顾孩子的时候，如果是孩子的亲奶奶，她会把自己的生意看的比她的孙儿更重要吗？她会不会想办法打回老家来？我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我不想伤及父亲的痛处。父亲有父亲的难处，其实父亲和继母一直都没有领结婚证，按法律途径是非法同居。我曾出主意，让我父亲坚决回老家，不管继母，愿意跟就一块回，不愿意跟，就此了断。可我的父亲，不知道真的饱有深情，或者碍于面子，不肯让外人说三道四，他违背自己的意志，苟且偷生。我父亲一直想回来，按照他的打算，在西北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拼个养老的钱，便打道回府，不成想一熬这十多年的光阴轻悄悄地溜走了。
　　女儿、妻子，妹妹，外甥，我和父亲，占了满满一桌，饭菜是嫂子安排人从办事的人家那里多打出一桌饭菜用油漆的托盘端过来的。舅妈这的哥和嫂子开办着乡村流动餐厅，现在农村办红白喜事，不再请师傅上灶，而是把里里外外大小事务承揽给流动餐厅，主家人连碗筷都不用洗，省了很多事。餐桌上过分的客套，把我们和这位舅妈的关系隔得很远。我父亲按照继母的嘱托，留给舅母500块钱。我父亲大年初二才坐上火车，火车票不容易买到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年前的生意好做，他不愿意扔掉生意，而这次回家，需要打点的人很多，我劝父亲莫要打肿脸充胖子。父亲还是给我老叔一千块，给老叔刚结婚去同村女方家住的刘猛二百，他最后临走前，执意留给孙女五百块钱，说是给我的女儿买新衣服。我不同意，临上车前，留下二百，其余的硬塞到他手里。这位舅母常常探望我的祖母，于情于理让人敬重。
　　我父亲守着祖母，伺候她吃饭喝水，端屎端尿，还要戴着塑胶手套替祖母采集大便。不时的有朋友过来探望我父亲，叙叙旧。趁着祖母不劳动人的时候，他还去我们原来的宅院里把院落里杂草除净，足足拉了三四辆三轮车的垃圾，借梯子爬到房顶上，清理上面的枯枝败叶。我再走回老家的时候，陈旧气息没有了，干净的院落，台阶也是新扫过的样子，自来水管重新包扎了破布条，我恍然间，感觉这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年迈的祖母守在灶房里，柴草点燃，放飞一缕一缕淡青色的炊烟，仿佛那扇打开的木门里，我的父亲刚刚走进去，木门上还留着吱扭一声短短的叹息。父亲对我说，二囤家的那架铁制的梯子，他一个人搬着异常的吃力，不足百米的距离他歇息了两三回，放在几年前，大气都不用喘，轻松易举。那些年轻的力气都被岁月一点一点淘洗掉了，淘洗掉的不仅是容颜，还有最后的生命。正如我祖母病在炕上，我父亲的到来，起不到什么作用，它不能救赎我的祖母，那条隐隐的死亡之路没有人能够阻挡的了，没有人能够拒绝，没有人有强大的能力来支配上帝的旨意。也许，这是人最大的悲哀，我父亲正走在我祖母的那条路的后面，而我也正沿着父亲踩踏过的路，挺进，抵达，至到生命归于平静，心跳化为遥远的地平线，最终个人的历程跳跃出关注与记忆的圈外。我父亲所救赎的只是自己，它让自己的忏悔有了支撑，不至于虚无，不至于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
　　正月十四下午，父亲骑着自行车，车子后座上装着一蛇皮袋的书。书是我散放在老家的炕上、窗台上的零落的书，这些书对我的用处不是很大，我父亲知道我业余写字，他对书的敬重，算作暗地里对我的支持与鼓励吧。他本打算在我这儿过十五，他告诉我说，要买一挂两千响红地雷，给我去去晦气，带来一个吉祥如意的好前程。十五那天，父亲接了电话，我父亲的拜把子兄弟打过来的，然后，告诉我回村里去，约定下午再回来，不成想，正月十五下午飘起了雪，雪纷纷扬扬，这是今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吧，积雪有一尺多厚。准备好了的元霄夜的团圆饭，因为父亲的缺场，有了些冷落。我老叔家只有外屋生着一个简易的蜂窝煤油漆桶改造的炉子，卧室很冷，外衣是从来不敢脱下来。父亲有些不适应又冷又湿的环境，他也不太适应老叔精打细算像妇人似百般计较，他的牙口不好，我老叔烙了饼，他咬着费劲，便去外面买了馒头，老叔便有些不高兴。祖母病重期间，老叔从来都没给他打过电话，他再次回乌市，我老叔从来都没有打过电话去问询一声。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堆积起来，会发酵，亲情处于尴尬的境地。
　　我希望父亲早早地回来，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在缺失亲情的孤岛上，毕竟不是长久之策……我父亲还是执意要回去，我给他买T69次硬座票，他反复的叮嘱，坐硬座，软卧不要，硬卧也不要。我知道，我父亲生活俭朴惯了，舍不得多花一倍的钱，更重要的是，我父亲和继母的小本生意没有多大的收入，他仍旧习惯把钱用在刀刃上，花一块钱能办成的事，再多花一分钱就属于浪费。父亲准备离开的那几天，我心情灰暗，我不知道，我父亲再回来时，是不是还需要这漫长的等待，他再回来时，我是不是就真的识不出他苍老的容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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