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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蔷薇刑(供交流批评)

2021-12-30抒情散文川媚

蔷薇刑一、赞美语:花朵正月中旬下午,阳光如春天越来越多的新娘一般,为古城笼着一片暖色的喜气,为我心增加了一层明媚的忧伤。屋内的窗帘上仿佛是绣上去的有棱有角的花朵,红紫里透出辉煌的渺远的意味。不知道在他的眼里,这个下午的茶座是什么样子。总之……
蔷薇刑   一、赞美语:花朵
  正月中旬下午,阳光如春天越来越多的新娘一般,为古城笼着一片暖色的喜气,为我心增加了一层明媚的忧伤。屋内的窗帘上仿佛是绣上去的有棱有角的花朵,红紫里透出辉煌的渺远的意味。不知道在他的眼里,这个下午的茶座是什么样子。总之,他说四点钟就起身。起身之前他彬彬有礼地说了句话:感谢这个下午。
 
  我看着这个人的小眼睛——他向前倚在桌子对面的时候眼睛很大,是令人惊骇的双眼皮,可是向沙发上仰过去的时候,讲着记忆中的人事的时候,眼睛变小了,好像他的内在精神,要向我所未知的、他记忆里的一切,攫取一种聪明的表达。我一直端坐着在桌前喝茶,听到这话就更惊讶地坐直了身体,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觉得一句话即将脱口而出,就像演员对着灯光必须说出台词的情势。尽管心里明白,口头上还是流俗地说:应当由我来说这话。

  攫取。这个词,好像让人不舒服,但有时如果让人看上去感觉舒服了,也便平庸了,就像那些特别让人牵念的美景、人物,总是让人受到刺激,让人挑剔而颇有感触的。这个词,不是他本身所带有的闲适风度之中的思索拷问,向我的心灵透露的消息,一种人物的精神气质;而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看出他在表达上的努力,看出他在向我这安静得像灵魂出窍了的女人倾诉时所拥有的优越感。总之,攫取这个词有点模糊,一方面大约是想说,他是带着一种话语的兴奋感,将说话变成了文字表达的流畅与自如,有一种语言的霸权主义味道;一方面是我感觉他那种有备而来的讲述,要使我专注地聆听细节并为有限的细节所感动,要用来安慰自己或者来征服听者的,有一种故意或者刻意。尽管我喜欢倾听,但是我不喜欢一个人不知何起的优越感。优越感这个词从头脑中产生,让我心里顿生忧郁,而且我绝不喜欢一个人明明白白地把它表现出来,哪怕是以一种体贴的平易近人的方式。他风尘仆仆地来到,开车来接我,邀请我在我的小城里一坐,他就是比较有优越感的了,因为他天马行空来去自由。他不可能领略到我囚徒般的卑微与渴望。

  我到底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表达,尽管他那些提示生命隐秘的悲哀与快乐的文字,有一篇曾经经过我的眼,使我像看悲剧电影一样不断拭泪,甩完了一包纸巾。我记得后来用短信把阅读感受告诉了他。就像别人用手机短信复制我的文字一样:文字一旦落入了读者的心间,命运就不是作者所能预知的了。毛姆说作家们都很天真,他们会因为读者的赞美而感到受宠若惊。我想我的短信尽管没有一点虚夸,但是他的想象力未尝不把这种赞美看成艳丽的鲜花,喜欢自己花园里这种盛放的美。文字是好东西,也由此可见一斑吧,只要对于心灵发生作用,它就在盛开之中。赞美语的花朵往往可以在一个人的心里开放一辈子。

  攫取。这个词还使我看到了我们之间的陌生与距离感。我不打算改掉。我不知道他发短信来说路过我市看看我就走的时候,是不是有些话想对我说,但是这样拘于一室之内,除了侍者再无别的茶客的茶楼里,实在是辜负了我的喜好自然的心情。他将如何填满他自己允诺的这个时间和空间呢。我一落座即有呵欠之意,他也微带倦意地向沙发上仰过去,他的眼睛像是一道追踪的光,只投射着对面窗下的我,就是一种友爱的笼络。我于是就循着那劳倦如微醺的目光,让自己的心房经受一场声音的骤雨。生活总会超出你的想象。尽管我每天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行走在自己的路上,放任自己想象,也不能想象出他人的生活,不然我就可以像他那样写一些动人的小说。他此刻不是在讲小说,我一点没有怀疑他是在对我进行知己式的倾谈,甚至可以说就是对着另一个自己,灵魂生活的自己,剖肝沥胆。

  二、低音部:自恋
  我的眼光,在他春雨般冷凝的声音覆盖之下,一定是悠远宁静而柔和的,因为他仿佛匆忙开始又急于结束的语言节奏,是没有让我停顿下来伤感的可能的;然而事隔多日,当我忽然想起他的话语,却感觉到他所讲述的一切场景都来到了我的心间。我的眼睛骤然激动,好像闪动着巨大船身划开的优美波纹。我的眼睛经受着考验,要忍住热泪洋溢。

  即或是我的手,饭后习惯性地摩挲着一家人的碗碟时,我的心一定还在极其专注地揣摩这个下午。于是,我感到一个人的经历或者感觉无非沉淀于一些词。优越感。冷漠。极端。这些词语都显示出这次谈话的新鲜印象的痕迹。

  从厨房里匆忙转出来,就擦干手,旋开台灯,拿起笔来,在日记本上随意地疾书,仿佛是要继续这一场未竟的谈话。好像与人一起散步,已经走了很远,当那人中途离开时,我却在沉思着独自向前走。

  他开始讲述的口气让我感觉十分意外,甚至可以说是轻微的受伤。他用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我不知道给你讲过没有。此话一出,我就大度地笑了,说你尽管讲,你什么都没给我讲过。在江边不是给你讲过很多吗。可那时在场的人不是也很多吗。在这场对话的开端,我似乎也隐约有了不知何起的优越感。

  他确实有所遗忘,关于自己的年龄。遗忘或许是他的故意,想等着我来提醒,不然的话他的清醒就显得太没面子了,就太像对于一个听者的预谋了,或者太像对于一个女人的预设埋伏了。真的遗忘了倒是好的,再说我也是习惯于在文字中排解并遗忘的。有遗忘症的人让我感觉安全,尽管不免会有微漠的怨怒或者失落感。

  当他无意间像口头禅一样,两次说出不知道我有没有给你讲过的时候,我又仿佛看到了他这样的人在生活中的虚与实,主流社会里男人的生活,其实是有一些戏剧化的,正有红楼梦里所谓真与假的情调。但我想,真与假或者只是一种谬见,差别应当在于浓与淡、深与浅,像那些各色的酒之于人的感受各各不同,由此可见品味的差别,却未必能甄别情感的性质。

  我如果仅仅把他看作一个喜欢随意地卖弄风情的人,就不会给他散发语言天花的机会,那么一场谈话也就落到了俗气的煽情的境地里,而不是一场灵魂的洗礼,或者灵魂的销蚀。我很明白,对于我们这样低微的写作者,与其在生活中寻找他们的风情,不如去文字中,他们的灵魂生活中去寻找风情。真正的浪漫只存在于想象中,因为作家也是现实中的人,而现实是一无可取的,它只有为作家准备题材的价值。他的文字曾经带给我冷峻的冰峰之感,这使我对这样的的相见充满钝痛与迷醉,仿佛我面前的他不是现实的他,而是他的作品中的那个有着心灵痛史的人。我感觉到他说话中的那些我难以理解的成分,正是他复杂心情的冰山一角:好像由于冲动而割破自己的血脉,鲜血抵销了恐惧,血液激流释放了心灵紧张,使感情趋于麻木平缓。唯美主义者的勇气,来源于对人对物自虐式的爱。

  不知道我跟你讲过没有。这句开场白,让我心灵悸动,我感觉到了他性格的粗疏(我看不出他的丝毫紧张,因为我觉得他在我面前不应当紧张)。他这话并未妨碍我作为一个不动声色的冷淡的听者,而有幸来分享他也许说出就已不算秘密的内心隐秘。只希望他此刻知道是在跟谁讲,讲什么罢。这就是一种我所重视的在场感。作家应当都有很强的在场感,因为他们常常会为自己预设听众,或者习惯于心灵独白。我还想到古时候的文人学士,那一种风流态度。阮籍曾在路的终点痛哭而返,那绝望之情早已经被时光淡化,而写意成为一种天真之气了。穷途之哭,不拜而返,想象起来是何等的浪漫率性啊。然而谁知道当局者的心情呢?逍遥庄子,是士人无路可走时候的选择,穷途而泣,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倒霉文人的天真无邪呢!
  
  三、情爱史:错失
  我不敢轻易开口,向我的朋友讲述一段自己的感情,我也不知道他在这一路上,开着自己的黑色轿车,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如何鼓起讲述的勇气的。

  他说话很坦白。他的口头禅,他的约请本城数位朋友的话,也许都不过是烟雾弹。我想他其实根本没有周密地设想这场谈话,我也丝毫看不出他的羞赦。他想来看看我,当他看到我了,就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如此而已。他一定已经在读我文章的时候,就萌生了倾诉的想法,并且想把自己情感体验中与我的文章相契合的部分,亲口讲给我听,这就是一种表达共鸣、支持作者的友爱之情,像我不吝于我阅读之后给他的赞美短信一样,是一种同道之间所存有的道义精神。

  他回忆起大学时候的教室,仿佛是个抒情诗人。为我所感觉到的一个沧桑男人的柔情,霎时间阳光般从头顶上投射下来,润泽了我空旷的精神之野:阳光下的水杉,冬天枯黄一身,阳光透过树影,照到课桌上,就像是疏影横斜的梅影,又像是承天寺的月下藻荇

  我赞叹道:你的散文里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场景呢。他转过脸微笑地看我一眼,停止了这样的描述。文章还删除了两千多字呢,他若有所思地说。

  此刻回想起他这个下午的讲述,我觉得美妙之处就在于我不自觉地浮想起了曾经的爱情感觉——由他的个人经历,及他所读过的我的作品。但是我说他那个初恋的故事很好的时候,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在我看来,这可能正是他心里莫可名状的羞涩的表露,正是欲盖弥彰,假如真是像他说的毫无价值的话,他就不会有讲述的冲动。一下子就进入婚姻生活的人,爱情往往不会一帆风顺。

  他的话语并非那么随意和率性,从他对于大学校园和教室的描述中,我明明感觉到了一种铺垫意味。他的爱情故事,肯定是要在一个浪漫的意境中诞生的。是的,诞生,并非碰到,遇见。爱,是一种神性的感觉,不是神圣,而是精神性。

  每一个爱情故事的具体情形,其实都无关紧要,也必然会归于平淡,甚至每一对男女的爱情体验都无甚差别的。然而任何一个经历过爱情的人,他那一番荡气回肠的爱,都会在他生命中历久弥新。

  我不知道他下一句将是什么,除非他预告了。他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之前还是之后描述了那一段阳光下的水杉,我记不清了。但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他是肃穆的,我是认真的,这之间应当不会有什么停顿,来让他完成这种从容的描述,那么上面那段诗意的描述,正是他在漫不经心地寻找故事的切入口。

  曾经有过一段擦肩而过的感情。

  他的讲述就这样进入故事里。他这时不再抒情,只要事实就足够打动人心了。他说他有很多年都把自己放在阳光背后,像喜阴的菜青虫。这句话唤起了我对于他的散文的阅读记忆(他对于死去的很爱他的姑姑的负罪)。我很喜欢第一人称的爱情故事,所以请让我为他抹去细节,而保留第一人称吧。

  读大学时与一个女孩约定去西藏。两人各自筹备了千多块钱。我去了女孩的学校却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就立即悔约了,叫她送我回去。她什么都没问,把我送上了南下的火车。在车上我什么也不说,只一直盯着她,看她不停地没话找话说。回来后我就和现在的妻子谈恋爱。后来我们还通过一封信,最后我还去看她,两人抱头痛哭,问她我们还有可能吗,她说,龛也未扫,何以神为。从那以后不再相见。

  透过他那篇曾使我潸然情动的散文,我渐渐能够清晰地为他阐释这段经历:他一直不愿意相信爱情的魔力,以为是自己劝慰姑姑时焦躁的态度把姑姑推入绝望的深渊,所以自警的沉重的负罪感,使爱情在他心里变了味。爱即是死,这就是他的姑姑在他面前展示的人生。爱情并不能拯救他,而只能使他更加负罪,当他感觉到了爱情,就毅然决然地逃开了。他当时想的是什么呢。他说,明明说好了只是友情,怎么能变呢?我乍一听,哈哈大笑:天真的人啊,任何感情(除了感谢)都可能导致爱情——这是一位外国作家的名言啊!爱情啊,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要一个人的命呢——这才是他心里的症结,才是他本人也没有完全明了的内心隐秘——既然爱我,姑姑怎么能爱别人呢;再进一步,既然我活着,姑姑怎么能去死呢!

  谁将帮他扫拂神龛呢?另一个女人么?是他自己。文学作品、哲学书籍之类,是他的拂尘之扫。他心里是不甘的,他多少年也不能放下无法实现的爱,从姑姑到女孩,都是如此。唯有光明的婚姻可以帮助他绕过内心对于爱情的敬畏。可是为什么要在心里反复纠缠呢。他说出反复纠缠四个字,我再一次捧场似地哈哈大笑。因为纠缠二字出自我的文字,听上去有故友重逢的快意。我已经明白他讲述爱情故事的思想背景,就是我和他的两篇散文。

  回到他的女孩那一方面,我在想:那时候的爱情,到底是怎么了?那么地自我,唯美,极端。爱是不能等待的,爱是不能回头的,似乎爱唯一的命运就是被放逐,在想象里存在,轮回,像一场又一场短暂地来过却难以长夜逗留的春雪。

  一个人的生命是有形的,不但要承受客观世界的压力,还要承受无形的精神压力。天若有情天亦老:情是笼罩一切的无形之力。没有爱,就没有人性。人的快乐来自于爱,人之禁锢也是出自于爱。很多时候,我们处于爱与恨的矛盾之中,爱于是不可说,只说出了莫道天凉好个秋。

  四、菜青虫:喜阴
  年前年后我正在读美国长篇小说《白鲸》,读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系列外国名家散文丛书,我最关注关于阳光与阴影的题目或者文字,喜欢《白鲸》中的一段话:

  “跟人的心脏在跳一样,一切有形的东西可又多么无形呀,除了无法估量的思想以外,有什么真实的东西?……我已经在人间的阴暗面混得太久了,因此我觉得人间的另一面,即从理论上说来是光明的一面,只不过是种阴晴未定的曙光。”
  再读到这一段文字的时候,我总会不断地想起他说过的菜青虫的比喻。菜青虫其实是很干净的,在我的感觉中,它是餐风饮露的,像蝉,有仙风道骨,那菜叶上的一个一个蚕屎一样的小孔,只不过是它的足迹,它生活留言里的逗点。当然我并不知道它的生活习性,没有耐心去关注它,也压根没有关注过它。他说它喜阴,那就让它喜阴吧。菜青虫的命名很好玩,你多读几次,就感觉到了幽默意味。

  “我似乎终于翻到了菜叶子的上面,见到了阳光。”我不知道他这样说有什么意思,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阳光下与阴影中,艺术感觉是不同的。就是这样。为了艺术感觉而牺牲真实的阳光,这样的事情我是能够接受的,而为了生活而牺牲艺术,我就更在所不惜了。
 
  爱情故事的余音,总是感伤的大提琴音吧,然而他吐出的却是异常的决绝。“我是极端的。”他将自己坚硬的心事变得柔软了,然而最终却来了这么一手,像铁锤击打殒石一般,又仿佛是煅火之外的一个淬火。我心一紧,眼皮一跳。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礼貌要求眼睛的回应,可是我的心里好像长出了一颗钉子,戳穿了这矜持的面具。我也是极端的。我没有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却有被击中内心之感:男人尚且极端,女人何尝不呢?

  他的肢体语言是消灭了的。他的红色毛衣,黑领夹克,像一个打开了黄的蛋,发出正午光亮之下的温馨之气,人间气息。夹克宽松,半遮半掩,像他半明半晦的语言那般装扮得沉稳持重。他脸上的肌肉因为向后仰的坐姿,而自然地舒展开去,也有一种恰如其分的凝结与胶着之感,或许他的内心是美好的,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一种柔和温存的轮廓。或许是眼神改变了这一切,眼睛由声音和语言带动,不断地像微转的水晶球一样,投射出情感的波光。然而他眯缝着的眼睛里,眼神其实是虚空,冷淡的,无论他灵魂的岩浆怎样地喷涌,却并不向我溅洒出一星灼热的光芒。

  爱情不过就那么回事。他断不会这样表述的吧,但或许他已经这样表述过。我在想象里还原他的讲述,其实在一定节奏的讲述之后,他慢下来,是可以掬一捧泪的。只不过他有自己的生命哲学:生活大于爱情,生存大于爱好。他是这样阐述的。他说文学不能作为救命稻草。那么爱情也不是人生的救命稻草。我于是习惯性地做出由此及彼的推论。我的降调推论一直做得很好。所有的论调在我这里,都会降下两分它的高亢。

  人生就那么回事。这个主语放在这里是可怕的,像是我闻所未闻的一种论调,但这话也许是我的又一推论。我不记得他在讲述了恋爱故事之后,说的原话是什么了,说那话的用意又是什么。他大约说过这样的话:不见就不见,见了又如何,还不那么回事!

  男女就那么回事。大约他是这么说的,大约这又是我的推论,我心里是害怕他这么说的,我也是害怕这么想的。爱情如果仅仅归结到男女之事,好像并非现实主义态度。你看,多少男女一生都不曾表白爱,但从来没有离开过爱。

  一切都(就)那么回事。我只在一瞬间提取了这样一个句式。我觉得它像一个大而空的骨架,可以充实人生任何问题的骨血。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这个句式,使我感觉到了他内心的虚淡,像这午后被隔离了的阳光;还让我感觉到了他精神的自足,于是收回了自己的同情。他的透彻使我深感悲凉,他的慵懒带着有毒的冷漠。这冷漠对于我是没有效用的,但是我害怕这冷漠对于世人的杀伤力。有的人会受到吸引,会崇拜这种酷劲。我是能够一眼看穿,及时规避的。我的心是冰山,永不消融。文字是我尘世间的生命微火,漫漫长夜里我只能举着这可怜的火把照亮。精良的泰坦尼克,也居然会沉没,那么爱情,哪里还有什么圆满的旅程!

  我也是极端的。执迷幻想自我中心的女人,要始于爱情终于婚姻,要么全部要么一点也不。音乐或者酒精也不可能对我轻盈的心灵有所犯侮,我不需要轻视我感受的朋友。我不可能狂乱到把爱的金樽置于众人面前,只有未知的神可以享用我爱的献祭。爱情是极端的。我又开始了推论。我从这个句式的便利性,发现了他深刻的一面。

  你对于爱人的要求也是很唯美的吧。这样一句富于艺术性的话,是今天他对我的唯一探究。他的额头并非充满梦想和激情,却是富于沧桑感的,智慧的,眼睛曾经充满讥讽,此时却迷离着空灵的光辉,十分安宁,像在俯视一只不会使他想起自己智力优越感的小狗,嘴唇如同弓弦——一个光芒四射的、生动活泼的探索者、好战者。

  他很神往似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或者我背后的窗,仿佛全世界的声响,窗帘上的每一个皱褶和镂花,都是他的题材和表达对象。下次我听你多说一点。他像是要挽救什么似地说,语言中不失一个七0后男子的慷慨与热情。

  五、月光曲:掌纹
  昨天我还在想,我能否说出自己,像小鸟说出黎明;今天我又在想,我能否明白自己,我是不是可能爱上你——仿佛鸟儿在春天争鸣,在他慵懒的眼光之下,心灵诗意的茅芽却在故事的余韵里滋长蠢动。

  等等。为什么要下一次呢。我随即清醒过来:我没有什么故事,但有一个朋友的悲剧故事,却让我感觉到自己是幸运的,可能也会给你的心灵一些安慰吧。

  我洗耳恭听呢。他坐直起来喝口茶,饶有兴致地说。我即兴讲述了一段题外话,说出了我内心的语言。

  在书店里看到一本时尚小说,只记住了封面上的一句话:心好像是为心碎而生的,这是为什么。我读你的文章时,就想起这个女作家,一个被命运所伤的女人。我还带来了她的信。写作是她的命,但是她不是为写作而生,她好像是为叛逆而生的,我眼看她一点点抖落自身的优越感:美貌,善良,诚实,聪慧……女人某些优秀品质历来为世俗的眼光所异化,她也在一点点消沉下去,在绝望里寻找希望,在黑夜里仰望黎明。就像那些小说里说的,十九岁的她感觉自己已经九十岁,身上的忧郁好像要滴下来。可以给你看看她的自白书,她用了二十年时间,写给我一个人,其实是写给她心中的爱人的信。

  我从背包里掏出信来,展开那几页浅绿色的方格纸,推送到他面前,那上面的文字我读过一次就忘不了,我甚至可以为他复述出来。可是他已经开始看起来了,屏住呼吸一口气看完。她悲情的笔触是那样地令人动情,我禁不住又起伤感。然而说出就是解脱,我又甚是欣慰。他读完信放在桌上双手交叠胸前,陷入略为不安的思索时,我又拿过来读了一遍。这是一个女人的自白书,没有称呼和署名。


  我曾在高中语文读本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写到算命的事情,记的特别清楚的是其中的卦者的话,他说人年轻的时候应当多算算命。我想这文章一定是放错了地方。我们难道可以把这些宿命的东西教给我们的孩子吗!宿命是一种朽腐,你根本不要为它的自成一体感觉到惊奇。金字塔是完美的,但是它对于人类几乎只构成一种困扰,使我们对现代科学丧失信心。如果什么都是命定,那么人生还有什么奔头。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这才是一个现代人的胆略和见识。然而这些都还不够,听听黑塞是怎么论命运的吧,他说:把自己造就成为上帝,学习让你们也认识自己的命运吧。生命是上帝的礼物,命运则是上帝的恶作剧。命运不过是一剂毒药。如果你喝下了命运给你的这杯毒液,绝不是顺应天意,而只是饮鸩止渴。这就是一个女人,我一生给予命运的,情与仇。

  曾经有一杯月光下的酒,是我生命中第一杯醇醪。那一张烙在我记忆里的秀气的脸,那一身仿佛被月光漂洗过的衣装,从青春岁月里翩翩走过,就那样翩翩走过,永远地停留在我十九岁的生命里。那是命运给我的第一份月光之赐。可是我没有打开这神奇的礼物,我仰望明月,发出生命中老气横秋的第一声死亡般沉闷的叹息。

  我心里深深地叹:我是不能爱的,我也没有月光之献。

  我在日记本里描述大学操场上那水晶般的月亮,那男孩说过的话,我实在难以忘记他那冷峻的学者气质。我记得他跟我说自己打算戒烟。我没有对男孩说什么,更没有言及自己的命运,我笼着满怀依恋的忧伤,淡漠地走出了他幽深的目光甬道。我总是对自己说:我是不能爱的。我四十岁的时候翻开大学时候的日记,看见我曾在日记里写道,我恨那个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拿起我右手,一语道破我命运的混帐女生。

  我怀着一腔纯洁的愿望,读破了几乎所有的爱情文学长卷,爱情也是一种宿命,是一种唯一。我诅咒命运,我想我看不出谁是我的唯一。其实我是真正的宿命论者,是我在命运巫语的画外音里迷失了自己的本心,是我自己一次次拒绝爱神的眷顾,一次次推开拯救者的手,像个臆想中的天神一般,昂然走入巫语说出的命运之渊,义无反顾。

  女巫宣言,我一生会谈两次恋爱或者结两次婚。

  巫言宣布了我十九岁少女的第一朵爱情之花,只是一朵谎花,一朵不结实的花。你看见每一棵果树枝头都有许多艳丽的谎花,开得再繁盛些也无妨啊,因为果实就在繁花之中,而你并不知道春风会将哪一朵选中。

  这其实是算不上什么厄运的。然而我无知心灵的纯洁性第一次受到了玷辱。为悲剧预言的魔力所诱使,我预知了自己俄底浦斯式的命运,心里已经向命运投降了,还以为自己悲观主义的透彻,是一种先知式的智慧。于是我守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活着,像一个空房子,冷眼看着我的上帝塞给我一个什么样的主人。在心底里,我是拒绝与命运和解的。既然拒绝了爱情,还有什么幸福不可以拒绝呢?我从来没有想过为爱情付出代价,直到我下意识地遵从了不幸的命运宣言,才在从未止息的精神痛楚中,张开自己蜘蛛般的思维之网,反省年轻时候的孤独气质与情感迷梦。

  尼采是我整个苦难的青春时期的精神偶像。我喜欢他的超人哲学,超人气质。“一个人的价值,也体现在对抗垂死与腐朽的生活模式中,以及建立生动和欢乐的新生活中所具有的才能和力量。”尼采的话为我点燃了哲学的灯火,使我意识到了思想的价值,忽然自我感觉良好。我觉得自己有超现实的预知能力,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每一天我都要为理想活着,爱情被理性遮蔽。

  或者是唯一的,或者是不存在的——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爱情——爱情是没有出路的,爱情只是心满意足的自恋,是心甘情愿的苦役,是最终将走向麻木与死亡的长途旅行。看了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之死后,我们还有什么心情想象爱情呢!我难道不知道世人的情路是多么艰难,却一味书生气地幻想着什么唯一的爱、致命的爱、永恒的爱,同时又断言爱情永不现身?我成了爱情虚无主义者。我不想也不可能弄明白自己命运的预言,是何等不幸。我不能拷问我的神。可是我后来又断然说出爱情是一种幻觉之类的话,来为自己的迷信和懦弱寻找借口。我是领略过爱情的美好的,最终却屈从命运把自己放入了不幸的绝望渊薮。以自我放逐为精神漫游,这就是我跌宕人生苦涩微弱的诗意……


  寄居世间如客旅,我羡慕她的勇敢与通透。我在沙发上欠一欠身,看住他的眼睛唱歌般地说:你看看外面,太阳一点没有减少它的光芒,命运就写在一个人的脸上,你可以三缄其口,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那就是太阳,就是你的上帝,就是未眠之眼,就是慈佛,就是爱情。

  历史就是性格与命运,真正的智者就是那些能为自己的命运解谜的人。他站起身来简洁地说。这个足够用来心灵共鸣的下午,他在太阳下自动交代了他的历史,这也是这个下午在他心上的全部价值;他说感谢这个下午的时候,我意识到他不是在感谢我的倾听,而是在感谢岁月激情的留存,感谢生命固有的神秘,感谢注定会偿付我们一切的上帝。

  当我再次站在阳光下,一切都在那里。我曾看见嘉陵江里有一个太阳,此刻必也如此。江面金光闪耀,太阳给我无限的温暖,恍若有天使之手,抚我头发与后背。我心中幻影幢幢,竟见扎满鲜花的迎亲轿车,逦迤而来,缓缓驶过长街。

  玫瑰花,不由自主地漫天幻化开来。那么红,那么鲜,那么温柔,那么沉默。玫瑰打开爱情之门,爱情打开生命之门。蔷薇打开生命之门时,我便诞生,生得像一个唯美唯爱的诗人。诗人的痛苦是一个哲学命题:我能否相信自己。玫瑰花属蔷薇科,蔷薇是那种绝望的美。它不能隐藏它的刺。我早年见过一幅画。开花的蔷薇藤将抱着婴儿的女人裸胸紧紧缠绕,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美与爱是绝望的。献花的男人的手在蔷薇藤外,意味着生殖给了女人心甘情愿自缚的痛苦,使她甘于拒绝爱情,像荆棘鸟在最长的一根刺上面歌唱着升华自己,她必须表达肉体与灵魂的双重忧伤。

  没有谁能封锁我的思想。头上的太阳和眼里的鲜花把我带入冥想之中,四点钟,这个时刻却打破了我的冥想。谈话不曾结束而四点钟已经来到。他的黑色轿车沿江驰过。我没有回头目送。有人曾经问我为什么从不回头。我说我怕失望所以不抱希望。那个折断自己翅膀的天使,也曾经问我:看上去足够美艳的苹果,你知道它里面有个虫子,你还会有食欲吗,毋宁说有好奇心?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听见了诗人的回答,在几句诗里:

  “不要把我抛弃在黑夜,
  别让我痛苦,我的月亮脸!
  啊,我的荧火,我的烛光,
  你是我的太阳,我的光明!”
                          (2010-4-1)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0-4-2 13:1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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