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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雪盲

2021-12-30叙事散文宋长征
要等一场雪没那么容易。 墙是土黄的,房屋是土黄的,路也是土黄的,曲曲弯弯,拐过村口,拐过小河,然后在堤口处又拐了一个角度很狭小的弯,才看见一大片田野。当然,田野也是土黄的,入秋的庄稼地里了无生机,由于受了霜冻,刚播的冬小麦叶子被冻死了,又被……
  
  要等一场雪没那么容易。
  墙是土黄的,房屋是土黄的,路也是土黄的,曲曲弯弯,拐过村口,拐过小河,然后在堤口处又拐了一个角度很狭小的弯,才看见一大片田野。当然,田野也是土黄的,入秋的庄稼地里了无生机,由于受了霜冻,刚播的冬小麦叶子被冻死了,又被毫无阻挡的北风吹干,呈现出连绵无尽的土黄,辉映着土黄色的天空。
  土黄,是我对这座村子曾经最坚实的记忆。其实村子并不大,从西到东依在黄土地上拐了一个弯的那条小河而搭建起来,并顺势弯曲着。站在河堤上,靠近村前的院落参差不齐,仿佛一个蹩脚的画师,垂暮之年,颤抖着双手即兴地涂鸦。在一声声发自腔子深处的咳嗽之后,无奈地丢下画笔,在村东的池塘处,戛然而止。浅浅的水底能看见淤黑的塘泥,大多是腐叶枯草经年累月的沉积。积郁着一种腐熟的气息。想弥漫又无法弥漫,不想弥漫却又积聚了太久。所以在我来来回回的游逛里,始终伴随左右,不能畅然呼吸。
  首先,香草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大轰动。土黄色的村子依旧在鸡鸣三更之后沉沉睡去,会不会做一个土黄色的梦呢?没人知晓。然后在某天清晨突然醒来的时候,隐隐从村子的某处传来一声声隐隐的啼哭。女人会问:“憨五说上媳妇了?!”言语里满是惊奇。
  “说上他娘个脚!还不是南乡的刘大花(一个跛脚的男人)又拐来一个。”男人先是在被窝里不耐烦地打了一个滚,然后双手交叉着叠在枕头上,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兴奋,又暗了下去。
  所以,春草到来的第一个晚上,很多人都错过了机会,并不能象别家娶新媳妇的时候,闹到尽兴。当然,也没人会允许。我在第二天赶到憨五家门口,扒着门缝往里看,只看见憨五的瞎子娘穿了个大裤腰棉裤,在门口疲倦地坐着。有人说可能坐了一宿。谁知道呢,反正后来憨五推门出来,搀了一下没搀起,一哈腰抱着老娘转回了屋里。
  土黄色日子在静悄悄地流淌,惟独村子动也不动,无非是些鸡鸣狗跳,无非是些鸡毛蒜皮,惊不起一丝涟漪。谁家的鸡飞进了谁家的院子,被拔毛放血,然后再怎么遮盖也圈不住肉香,牵着另一家女人的鼻子,像狗一样嗅遍了每个角落,最后捏着一撮鸡毛亲娘老子地破口大骂。仿佛天生就是个骂架的材料。谁家的羊不老实,偷偷溜进谁家的白菜地,很是食欲旺盛地吃了几口白菜叶,便痛苦地咩咩倒地,口吐白沫。于是那家的白菜便会在某夜被“收割”,散落在菜叶漂在村口的那潭死水里,有的已经混入淤黑的塘泥,再也看不到真实的颜色。
  而这些,香草肯定不知道。即便瞎子娘的嘴那么琐碎,在看过一场对骂后,满脸鄙夷地转回头来,很是遗憾地喃喃自语:“娘个X,穷掐个啥!要抓抓个满脸花。”一根小竹棍敲敲打打,回了家。把破门费力地关上,极夸张地弄来一个木棒,顶死。
  进是进不去的,我和二蛋透过门缝注视了好久,终于看见了香草的背影。长长的发,披散着,垂到了屁股蛋子,但并不能看见香草的臀部。这是直觉。因为香草穿的那件红底碎花的棉袄太过肥大,整个人就像裹在了里面,完全没有了曲线的概念。憨五的瞎子娘依然在门外看守,天是够冷了,早晨出来撒尿的时候,打了一个冷战,牙齿就开始打架。所以,我想瞎子娘肯定也会,只是她已经太老了,老得失去了所有的牙齿,肯定听不到牙齿打架的声音。
  夜色里依然能传来嘤嘤的哭声,很多人的议论飘散在土黄色的街头巷尾。
  “憨五这小子真他娘的有福气,三十好几了,愣是搂了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睡觉。不知有多快活。”
  “嗯,嗯,老牛吃嫩草。不成把你家那个黄脸娘们也赶走,找南乡的刘大花,也领来一个,说不定比憨五他娘的还快活,呵呵!”
  这些话,那时的我还听不大懂,就算是背影,我认为村子里的女人连一个也没有香草的好看,没有。且在有一天,扒着门缝看了好多天的我终于看见香草扭过脸来,朝着破门板的方向看。看着看着,嫣然一笑,大概看见了我在门板后面黑色的瞳孔。随后,有些苍白的面孔骤然凝结,若我在村外看见苦霜下过的样子:白茫茫落满一地,枯草上,树枝上,还有那些泛黄的小麦枯叶上。虽然晶莹,但透着一股子萧瑟与冷寒。
  村子里很少有人来,偶尔有人摇着拨浪鼓经过村庄的时候,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致。我开始盼望一场雪的到来。也许一场雪可以掩盖土黄色的墙,土黄色的院落和土黄色的村庄。但没有,那年的雪迟迟未下,仿佛在密谋着一场未知的罪恶。至于到底是什么情节,我不知道,二蛋也不知道,和憨五临墙的傻五想要说出什么来,终究支支吾吾,还没放个屁痛快。
  不过,傻五是看到一些情节的。譬如小雪那天,傻五又一次被憨五家传来的嘤嘤声惊醒。估计应该和我一样,在寒冷中撒完尿,打了一个冷战,然后薅掉了墙头上的几棵仙人掌,蹑手蹑脚,来到憨五家的窗户下。窗户是用塑料布封上的,用手轻轻一掀,就看见了屋里的场景。
  “乖乖!我呸——你说......我看......看见了......啥?”傻五说到这里的时候,使劲吐了一口唾沫,两只手比画着一个合拢的姿势。“憨五他......他娘的真.....真不是个东西,正骑在.....香草的肚子上嗷嗷叫唤。手......还掐着香草的脖子。眼泪......眼泪,淌了很多眼泪......”
  傻五说得哽咽着,我和二蛋躺在村前的小河滩上,呆呆地看天上流动的云。天,依旧很沉,不算晴也不算阴。听见傻五哽咽的时候,我才跳了起来,“那瞎子娘呢?”
  “瞎子娘......瞎子娘在后面摁......摁着香草的腿......”
  有时候,我甚至会忽略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在这个土黄色的村子里,竟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晃晃悠悠地就长大了。土墙没长高,很多土黄色的老屋也并未在某个夜晚颓然倒塌,连带一些记忆,越是距离越来越远,竟越是一天比一天更是清晰。
  譬如香草的笑。
  那个笑很神秘,虽然不如蒙娜丽莎那样含蓄和捉摸不定,却有着野雏菊般的光彩。野雏菊会很多,在村前的小河滩上,从春开到夏,甚至走到了秋天,还能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野雏菊的微笑。我知道,野雏菊会很土,但至少拥有开放的自由。在风中悄悄地盛开,看天边的流云,也听小河潺潺的流水声。所以我把它们当成了朋友,常常静静地躺在那些细碎的花瓣旁思忖着一些难以捉摸的事情。
  我会想,满是土黄的天空上突然落下片片雪花,一羽一羽,纷纷扬扬,覆盖了土黄色的墙,土黄色的院落和土黄色的村庄。只留下一些善意的面孔,和一些熟稔而又亲切的鸡鸣狗跳,把剩下的,统统埋葬。我还会采一些春天的野雏菊的花瓣,插在圣洁的雪地上,等待一个人,或许邂逅那个叫香草的女子。毕竟,这个有我的村庄,她曾经来过。
  但真实的村庄并没有真正地安静过。香草和憨五的话题仍然会像无绪的风,东一撞,西一撞,撞的人心口隐隐作痛。憨五家依然很少有人能进去,二歪婶在一次借着来看看瞎子娘身体的由头,进去过憨五家的堂屋,在看见香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时,被瞎子娘歇斯底里骂了出来。“他婶子,要不看见远房妯娌的份上,瞎老婆子一头撞死你身上......”接着,刚从外面回来的憨五黑着个脸,看得二歪婶浑身直发憷。
  傻五也没敢卖弄过,在把那天晚上看到的场景告诉娘时,被娘打烂了屁股。傻五天真地问过我:“哥,是不是长大了咱们也要说媳妇?娶不上是不是也找南乡的刘大花?俺娘说了,家里养的那头老母猪年年都下崽,就年年攒点钱,到憨五那么大了就会派上用场。”我无语,把目光从河的这头望到河的那头,想要追寻些什么,却又一次次落空。水依旧在流,从村子那头拐过来,然后在村子那头流过去,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什么。旁边就是一片野雏菊开过的地方,此时已经憔悴在冷寒的北风之中,闻不见花香,也听不到花语,包括那些唧唧的虫鸣,大概已经蛰伏在岁月的深处。无论怎样等待,不经过一场大雪,或看不见一阵东风,吹开村子里的梨花、桃花、杏花浓,就别想重温那个似曾相识的梦。
  派出所的人不是没来过,领着大队支书其企图打开憨五家那扇一摇三晃的破门板,刚要使劲推,却听见瞎子娘在门后面杀猪一样的嚎啕。又哭天,又喊地,兼含混不清地骂那个去告密的人。后来憨五的到来更是让局面剑拔弩张,血红着眼睛,手里握着一把板锹,直愣愣地推开几个围观的人,疯了似地立在门口,说进来一个拍倒一个。那个时候我也挤在人群里,随着众人的离去而怅然离开。身后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试图刺破村庄上面土黄色的天空。但终究无用。
  真正的雪要到来的时候,并不会像下雨那样黑云压顶,看看天,看看地,依旧土黄,却比往日稍加温暖。没有风,所以光秃秃的枝桠动也不动。一只猫跳上屋顶,黑色的毛,黑色的腰身,黑色的瞳孔,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我看它,它不动,喊它,也不动,弯腰拾起一个瓦片抛向屋顶,一道黑色的闪电倏然不见,只感觉身体的某处被莫名地撞击,一撞一疼。再一撞,必需要躬下腰来,痛苦地用手直抓胸口。
  等一场雪等了那么长时间,傻五、二蛋和我可以尽情地在土黄色的路上奔跑,绕着村子,绕过每一户人家,嘴里嗷嗷地叫喊着谁也听不清楚的或许叫儿歌的东西。喊雪,快下快下,我要长大;喊天,下雪下雪,盖满田野。尤其是在路过憨五家门口的时候,每个人都挺直了脖子,像一个个刚想变音的小公鸡,喊哑了嗓子,喊红了脸,喊到雪花终于鹅毛般地一片一片往下飘......
  那天的雪好大,土黄仿佛瞬间逃离了乡村。首先是屋顶,长了草,破了瓦的屋顶被雪轻轻一抹,焕然一新。而后是土墙和土路,一片片雪花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阵风舞动着,看见泥土就亲热地吸附在上面,惟独剩下长在土墙上的仙人掌,像一张苍白的面孔上仅仅剩下的眼睛,诡异地笑着。还有一只碾子,停泊在谁家门口,不笑也不动,像极了被谁遗弃的一条狗,看着茫茫的大雪暗自发愣。压抑了很久的心突然感到很是舒畅,穿着父亲的一双破棉鞋从村后趿拉到村前,然后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村外的一片庄稼地,歪在老场上的一个麦草堆里,躲着风,看雪消弭了天上的土黄,看雪掩埋了庄稼地的土黄,看雪一点一点把心的深处,那片荒芜已久的土黄色的旷野,渐渐埋葬。
  忘记了时间,走在雪地里的时间总是悄无声息,看不见阳光,却满是刺眼的光芒。风也稍稍停息了,只留下一片白茫茫通天扯地的雪白。那白,有些亲切,也有些叫人惊悚。看久了,竟慢慢开虚无。一种亘久的空虚,或者叫雪盲。
  一个红红的点,从村子里飘出来。飘过雪白的路。飘过雪白的桥。飘过雪白的村庄。飘过——那一刻我雪白的眼睛,有雪白的泪水,悄然滑落。
  是香草。那个不知从何方飘来的女子。不知为什么误入一片泥淖的土黄,然后把泪水哭干,把嗓子喊哑,最后召唤来一场漫天大雪。此时,我的世界一片混沌——我无法不混沌。当那个红色的点越来越清晰擦过我眼球的时刻,听到血流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心底的某处,来自第一次扒着门板看见的那个被红底碎花的棉袄紧紧裹缠的时刻,来自傻五支支吾吾说着一间土屋里昏暗的灯光下非人的时刻,来自我们喊破喉咙绕过土黄色的村庄尽兴嚎叫的时刻。我无法抓住那个渐渐清晰却又兀然模糊的身影,随后紧紧赶来的憨五也不能,丢弃了拐杖把自己绊倒在村口的雪地上的瞎子娘也不能。当香草红色的身影风一般掠过我的眼前,我想起那只幽灵般敏捷的猫,倏然飞向屋顶,又倏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但那不会痛,不会像香草那样,把一团血样的红重重抛向于我,令我一生必是满心苦痛。
  雪在弥漫大地的时候,往往会忽略一些章节。譬如那条小河,即便没有了野雏菊的陪伴,依然淙淙;譬如田野上的那口井,无数片鹅毛般的雪花洒落,并不能听到一丝动静,也不能遮盖幽深而黑暗的时光——或许,它注定长在一个人必经的路上。或许,一些兽,在把陷阱巧妙地隐藏在光阴背后之后,躲在一处丛林中,充满了阴险与诡诈的笑,等待一幕血腥的悲剧,上演。
  有没有人能记住她——一个和我一般年纪大小的名字叫香草的女子,在一个满是虚假的洁白掩饰的世界里,匆匆,太匆匆,投向一眼井的怀抱。
  让我,从此患上了雪盲。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08-11-22 20:42 编辑 ] 雪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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