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踪
2021-12-30叙事散文薛暮冬
其实,我这一生都在目睹自己失踪。也就是说,我始终处在失踪状态中而无力自拔。冬天如期而至。其实,无论春夏秋冬,都是失踪的最好季节。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谜一样的失踪状态中。就像我的那些散佚在时间背后的亲人们。比如,我的舅妈。我的舅舅。他们早……
其实,我这一生都在目睹自己失踪。也就是说,我始终处在失踪状态中而无力自拔。冬天如期而至。其实,无论春夏秋冬,都是失踪的最好季节。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谜一样的失踪状态中。就像我的那些散佚在时间背后的亲人们。比如,我的舅妈。我的舅舅。他们早已了无踪迹。还有我的表姐。是的,我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姐。其实,她一直就是一个谜。白天是。夜晚是。然后早晨还是。然后一直都是。然后直到今天,一直处在失踪状态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导师。或者说,这不是一个人的失踪。这是两个或者更多人的失踪。没有谁可以拒绝。
然后我就看见了舅舅家的老屋。尘土布满了整个房间。破败的窗棂有阳光挤了进来。就连曾经无数次被肉体和衣服摩擦的木头炕沿也黑糊糊的。却有一只冰冷的手猝然将我拉住。我知道,这是表姐。这是我早已失踪的表姐。她还是老样子。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只是嘴很小。嘴唇很薄。当然比蝉翼要厚一些。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转眼间又不翼而飞。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她依旧悬浮在半空中。我十五岁以前的那些记忆,开始点点滴滴地复活。那是桃花坞的日子。也是我舅妈失踪到另一个世界的地方。江淮之间的一个山村。每到梅雨季节便潮湿不堪的三间瓦屋。一个土院子。院子里有茂林修竹。半亩方塘坐落在院子中央。池塘里荷花盛开。那都是舅妈在世时亲手栽种的。显然,这是夏天。这是表姐和我共同的乐园。许多年后,我的耳畔再次响起了舅妈的读书声。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和表姐也随之朗诵起来。
也许,表姐的所有故事都是从舅妈的失踪开始的。这时,表姐已经顶替他母亲,成了公社中学的一名语文老师。那时,我们日子过得很贫穷,却总是有大把大把的阳光,总是有无边澄澈的月色。桃花潭里水光潋滟。塘埂上杨柳依依。妇女们在柳枝轻拂下边唱着歌边洗着衣服。也有落叶在飘。飘到我的手上。我顺手做成了一个叶笛。吹着自编的曲子。夕阳在乐曲的伴奏下,依依不舍地落入桃花山中。表姐从我身边疾走而过,差点把我撞跌跤。
表姐没有回家。她自己的家。和我家。她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径自走到桃花湾边。我不知道她的眼里是否蓄满泪水。许多年以后,我想,她一定泪流满面。只是,我总是看不见她的泪水而已。她一屁股跌坐在一块古老的岩石上。面朝河水,静静地坐着。夏天的桃花湾洋溢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也是我们这些孩子捉鱼的好季节。我就在这里逮到过黄鳝,泥鳅,老鳖,草鱼,虾子,家鱼等。但现在,我却一动不动。唯恐一不小心,表姐就会跳进荷花湾。变成一尾美人鱼。我不知道,舅妈已经去世了一个多月,表姐为什么还如此伤心?
但是,我不敢问她。我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表姐。就像许多年后的今天一样。有时,拽一根青草,放在嘴里嚼,把草汁和口水一起咽进口中。我喜欢青草的味道,和表姐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直到表姐转过身来,柔声地问我,你怎么来啦?我说,我一直跟着你哩。表姐摸摸我的头,说,天黑啦,赶紧回家吧。我说,那你呢?表姐说,这你不用担心。我说,表姐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表姐把我轻轻推到一边。她穿着一身浅蓝的布衣布裤,胸口饱满有力。背上拖着两条辫子,脸上没有一点脂粉,也没有任何修饰,可是朴素天然,出落大方,保存着农村少女的那种自然风韵。我一步三回头地说,表姐,那我先走啦,你也早点回家。
我没有走几步远,便差点撞上了我的语文老师,表姐的绯闻男友吴老师。在学校,他俩总是形影不离。舅舅一直不同意他们相好。吴老师是右派分子。比表姐大十几岁。表姐应该是陷入了爱情之中。虽然舅舅为此事骂了她很多次。一切都在暗中进行。一切都可能跟爱情有关。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只看了一眼。他们紧紧地长时间地拥抱在一起。然后,夜色便轻轻地覆盖了他们。我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然后秋雨扑打着人们的脸。一堆堆深灰色的云,低低地压迫着桃花坞。转眼就到了秋天。桃花山上那一望无际的树木一夜之间变得光秃秃的。那棵最古老的银杏树阴郁地站立着,一任褐色的苔藓掩住它身上的皱纹。但是,生活依旧。爱情依旧。比如,我的表姐。这不是我说的。学校里他们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也许,爱情是甜蜜的事业吧,不然,表姐怎么会如此一往情深义无反顾呢?
当然,故事早在夏天就进入了萌芽状态。只是,不谙世事的我,无法了解事情的真相而已。其实,我永远都无法了解真相。我是个局外人。我是表姐的局外人。我是所有人的局外人。我无力走进任何人的内心。就像任何人无力走进我的内心一样。我们每个人都被上帝判处了孤独的无期徒刑。无一例外。这,也许,更接近真相。早在我上初三的时候,我就残酷地接近了这个真相。那是大年初一的上午,我提着一袋白糖,一条大铁桥烟,两瓶苹果罐头,两瓶酒,去给舅舅拜年。
可是,一进舅舅家的大门,我就觉得很不对劲。大过年的,舅舅家居然没有收拾。到处乱糟糟的。门口的树杈上晾晒着舅舅的大裤头。地上是炮仗纸,脏衣服,胡乱堆放的年货。还有被阳光照亮的纷纷扬扬的尘埃。我一眼就看见我们的吴老师陷溺在凌乱的氛围中无力自拔。舅舅在那里把鸡打得嗷嗷乱叫。表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进退两难。桌子上摆放着拜年的东西。两瓶泗洪特酿。一条飞凤烟。一袋桂园。两斤白糖。我走到吴老师面前。我想跟他打个招呼。舅舅大睁着眼睛看着我。我有点不知所措。
还是吴老师见过世面。他满面春风地向我走过来,说,过年好呀。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跟上课时候的吴老师判若两人。他肯定不是为了讨好我才如此低三下四。他毕竟是我的老师。我走上前跟他打招呼,吴老师,你怎么也来啦?我其实只说了一半,或者说,我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舅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冲了过来。我甚至无法躲避,便重重地挨了两个大耳光。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我被打得两眼直冒金星。我立刻意识到了,我挨了舅舅两个嘹亮的耳光。这是舅舅第一次打我。也是舅舅最后一次打我。但是,这两个耳光莫名其妙。我分析了许多年,我知道,这两个耳光莫名其妙。
表姐跑啦。跟右派分子吴老师跑啦。这是出乎舅舅意料的。这个打击,对舅舅无疑是巨大的。对于舅舅来说,这无疑是奇耻大辱。因为,舅舅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曾经是公社革委会主任。他一跺脚,桃花坞都要发生六级以上的地震。现在,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而造成这一悲剧的原因,其实是舅舅自己。舅舅在舅妈病退之前,求爹爹拜奶奶,才终于让独生女儿到公社中学教书。他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许多年后,他还在反复念叨,要是孩子他妈在就更好啦。我舅妈去世前也在中学当老师。舅妈至少可以了解一些动向。把所有的故事都扼杀在萌芽状态。但是,舅妈的在天之灵无法阻止人间的爱情。
表姐是如何爱上这个右派分子的,许多年以后,我们仍然不得而知。但是,我们都知道,吴老师比她大十五岁。表姐面对脾气暴躁的舅舅心里肯定是极度压抑的。因为舅舅常常把官场的做派带回家里。表姐经常战战兢兢无所适从。而吴老师被打成右派后妻子也和他离了婚。他已经在桃花镇呆了十几年。他当过瓦匠,木匠,篾匠,挑过粪割过稻栽过秧。他曾经自嘲地说,除了不会生孩子他什么活都会做。直到粉碎四人帮后,因为他曾经在南京某大学教书。所以,他被公社中学请去教英语。于是,认识了也在中学教书的我表姐。一段苦涩的爱情风生水起。
但是,这段故事是注定不会受到任何祝福的。虽然,表姐不止一次苦苦哀求。舅舅一直都严词拒绝。别无选择,唯一的出路就是私奔。吴老师常常在课堂上说的一句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到处不留爷,爷自成一处。这句话他不止一次的用在自己身上。现在,他再次身体力行。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这个满脸沧桑的男人,肯定有自己的动人之处,让表姐心动不已。于是,她一边跟舅舅打着马虎眼,一边悄悄地做着私奔前的准备工作。在她失踪之前,她把家里几乎自己的所有物品都转移到了学校里。
舅舅得知这个消息是在表姐私奔后的第三天。又是一个春天的黄昏。到处鸟语花香。流水潺潺。杨柳依依。桃花盛开。舅舅委托朋友从县化肥厂给表姐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到处找表姐可就是找不到。舅舅一再陪着不是。舅舅还对空骂道,这个死丫头,又死到哪里去啦!这时,黑蛋跑了过来,说,陶老师跟吴老师跑啦。陶老师正是我表姐陶红。许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黑蛋肯定是表姐雇来报信的。可是,我已经无法证实。黑蛋到广东打工,我们二十年没有见面。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舅舅的脸上阴云密布。但是,他仍在故作镇定。他毕竟干过革委会主任。我从他走路跌跌撞撞的样子,还是发现他的精神已经几近崩溃。舅舅一定满怀愤怒,他心里一定恨极了那个其貌不扬满腹经纶的男人。他一定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他也许早就忘记了那两个莫名奇妙的耳光。但是,时时隐隐作痛的两腮,一直在提醒我,我是个无辜的受害者。是的,莫名奇妙的受害者。可我的冤屈又能向谁诉说呢?舅舅早已驾鹤西去。
舅舅不是没有台阶可下。表姐私奔后的第十天,应该是个星期天,中学校长登门拜访了舅舅。他们一直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校长看着满屋子散步的鸡鸭说,老陶呀,想开些吧。权当他俩旅行结婚去啦。现在时兴自由恋爱。舅舅始终一句话也不说。校长显得有些尴尬。他用脚踩踏着身边的几根鸡毛。干咳几声,说,老陶,那我就告辞啦。舅舅依旧一言不发。一任夜色把自己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
正是从那一年春天开始,舅舅开始咳嗽。疯狂地咳嗽。一年四季咳个不停。一世英名,固执己见的舅舅,最后一次被打倒了。当然,他始终没有认输。他宣布跟女儿断绝关系,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可是,他始终是个失败者。他一直觉得无脸见人。他在桃花坞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一直到十年后的又一个春天,在他弥留之际,表姐和表姐夫带着一双儿女跪在他的身边,他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努力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然后,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2000年春天,我最后一次回到桃花坞,把年事已高的父母亲接到城里生活。我默默地推开门走进舅舅尘封已久的家里。茅屋里忽然旋进一股强有力的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汽和呛人的物体腐烂的味道,它们阴森森地扑到我的脸上,心上。舅舅舅妈的遗像独自挂在满屋子的黑暗里。我发现自己接连打了几个冷战,身体一抖一抖的。我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自言自语道,我们走了,你们要多保重。然后,我抬起头来,朝满屋子的黑暗找过去,热爱咆哮的舅舅,早已经下落不明。只有许多年前晾晒的舅舅的大裤头,在屋门前一个不高不低的空荡荡的树杈上,随风晃荡。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8-11-12 19:1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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