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麦场的心事

碾麦场的心事

在水墨一样的乡村记忆里，碾麦场上发生的事情已模糊不清了，就像我离开多年的村庄的身影，仅在回忆往事的阡陌上若隐若现，如影随行。
碾麦场是一方平整宽阔的地带，也是农人采撷丰收喜悦的简易舞台，更是从田里带着丰硕果实的庄稼舒适的产床。尽管十分简陋，还是能让所有的作物满意的。这是碾麦场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她的幸福和激动常借助树叶的欢笑声来传递。她怎能不高兴呢？每年，也只有这些日子她才不寂寞。那些带着汗腥的脚步，那些背负着麦子的车轮， 尤其是一棵棵穗儿沉甸甸的麦子的散发出的成熟气息，让碾麦场滋生出富翁一样的富足。当一捆捆麦子成行地站在碾麦场上，或者被堆成山丘似的麦垛时，碾麦场连疲惫和瞌睡都很少了。她彻夜无眠，对满场的麦子看也看不够，目光噙满了慈爱和安详，好像注视着自己众多的孩子，深情而执著。
当然，作为碾麦场的主人，目光更钟情于麦子的色泽、饱满程度以及数量多寡。对碾麦场的心情顾不上猜测，但碾麦场却善解人意，从不计较自个的得失，仍然默默地做着该做的事情。她的胸怀，就像平整宽阔的田地一样宽广。其实，在乡土上生活的人们，也具有这样的胸襟——从不藏着掖着，淳朴，憨厚，几乎达到了傻的程度，但这种禀性却博得了更多的赞许和尊重。
对碾麦场来说，真正需要忍耐的是碾麦的日子。那些天，成熟的麦子平铺在碾麦场上，一层紧靠着一层，一圈紧挨着一圈，铺成直径二、三十米的圆形。如果碾麦场较大，全家的劳力十天半月割的麦子，就可以一次铺在碾麦场上。接下来，两头牛牵着石头凿成的碌碡，沿着碾麦场的中心，一圈圈地在麦子上碾着。其时，正是流火的夏日，每天都是烈日炎炎的晴朗天气。碾麦场，既要承受炎阳的炙烤，又要承载牛蹄的踩踏，更要忍受沉重的石碾的碾轧。那几天，碾麦场遭遇的可是前所未有的苦难。这些苦难，碾麦场是乐意接受的，也期盼着接受更多的这样的疼痛，所谓有着痛并快乐着的心境。而碾麦场对人们的体谅，也源于碾麦可以给她带来快乐。在碾麦的日子里，平时很少见面的人都来了，又可以和有过碰撞的物件邂逅了。当然，在碌碡吱吱呀呀的歌声中，一曲曲粗犷的山歌，字正腔圆，荡气回肠，情感真挚，酣畅淋漓，从黧黑的汉子喉腔里摔出来，给炎热的正午送来一丝清凉。这也是碾麦场最喜欢听的声音，尤其是情意绵绵，让人心襟摇荡的情歌，听的碾麦场更是如醉如痴。尽管碾麦场只能呆在一个地方，一辈子也不可能离开，但谁又能阻挡碾麦场对爱情的渴望呢？
当第一遍碾过后，要把躺在碾麦场胸部的麦子用木杈翻个身，让原来紧贴着碾麦场的麦子把身子翻过来裸露给太阳。这时，不论大人小孩，只要是能拿得起杈的人，都纷纷从树荫下来到碾麦场上，很有秩序地翻麦子。不论双股、三股，还是木制的、铁做的，这些杈集体出动。在翻麦子的过程中，杈和碾麦场零距离接触，都找到了久别重逢的激动。当然，他们或者低声问好，或者进行交谈，我们的耳朵顾不上聆听。我们的目光，更看重杈挑起麦秸呈现的麦粒的厚度；我们的耳朵，更专注挑起麦秸并抖动时麦粒滚落而下的唰唰声。这声音，是父辈心中期盼的天籁。想必，碾麦场深有感触吧。
麦子翻过三、四遍，所有躲在麦穗里的麦粒都受到了碌碡的呼唤，几乎一粒不剩地滚落在碾麦场的胸部上。这当儿，麦秸被分离出来，在碾麦场的边沿堆成房子一样的草垛。当然，也可以堆成馒头一样的形状。躺在碾麦场上的麦子，被推到麦场的中间地带，经过簸箕的扬场，麦粒和麦子的包衣分开了，麦子的成色显得愈加光亮。麦子的包衣被推到场边后，碾麦场上只剩下进金灿灿的麦粒。在碾麦场看来，这是农人从麦子身上淘来的黄金呢。这么多的金粒，映亮了农人的心田，也让碾麦场有了成就感。她还在心里说，这些收成是在她的产床上分娩的。
所有麦子， 会集中在几天内碾完。那几天，碾麦场接纳了空前的乐趣，多像节庆时的唱大戏。几天一过，碾麦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寞。快乐和幸福，或许总是那样短暂。碾麦子的日子，先后到来的人、牲畜、铁叉，还有久久萦绕在耳畔的山歌，都逐渐隐藏起来了。留下来的，只有麦秸堆成的草垛，像是采撷过乳汁的干瘪的乳房。但碾麦场没有丝毫埋怨，仍然怀揣着浓烈的期盼——因为她相信，在明年的这个日子，又会再次和心中牵挂的事物见面的……
可是，岁月一次次漫过山岗后，传统的农耕方式濒临消亡。近些年，打麦机代替了碾麦场上繁重的劳作，也带走了曾经显现过的热烈和繁忙的场面。就连荒草，也不可抵挡地侵占了碾麦场的圣神领地，并在碾麦场原本白皙的肌肤上扎根，蔓延。碾麦场又是怎样的心情呢？对此，我猜测着……
[ 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10-8-9 10:2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