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老师名本善

　　村里人将学校叫学屋。

　　学屋建在村里的冢地上。那年村里响应掘坟，将起出的石料和旧砖堆砌到一块，盖了两间象样的房舍，又在不远的柳树上挂了口钟，学屋就有了。

　　那年我上四年级。老师叫本善，当时批《三字经》，有“人之初，性本善”，就记得特别牢。本善不是正式老师，吃派饭的张老师回城里养病去了，本善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犯了点小错误，差点派去挖沟，念他有学问，就由他来代课。

　　那是个疯狂的年代，“反潮流”盛行。本善嫌我顽皮，刚上任就欲撤了我的班长。那缘于一次“抽烟事件”，我们几个男生躲在茅房里，吸从烟地里薅来的叶子。看到烟雾缭绕，让本善堵了窝，还没收了我的烟锅儿，锁在讲台上的破桌子里。第二天，我冲他不在的空儿，从抽屉缝里摸走了那烟锅，然后磨叽着跟他要，当他发现东西早无时，气得眼珠冒火。本善挑国强当班长，国强一瞧我的眼色，要命也不接那差事，闹得没人敢当。本善使出新招，让投票选举。我们私下一嘀咕，将班里的二膘子选上了。二膘子脑子笨，老将“长乘高”背成“长乘边”，我们大笑，边是他娘的小名。二膘子没想有这等好事，憨笑着对本善说：“俺秋上送个葫芦给你！”笑声将屋坝都要顶翻了，本善领教了“反潮流”的厉害，就不再提撤换我的事。

　　课本里有段《农具名》，都要按组站起来背诵。几个女生蜜声甜气，背得煞是好听。轮到男生，我们提前撺掇好，再给本善点颜色瞧瞧。里头有段：“碌碡、簸箕、使牛鞭”，我们放声朗读：“碌碡、簸箕——是本善！”完了狂笑不止。本善像被雷击中了，浑身抖擞，咆哮着朝我跑过来。我早有防备，趁一片混乱，猫一样窜出门外。本善抓住了国强，国强装熊，没等本善一拽，先躺到地上，死活不动。本善没咒了，气笃笃地出了教室，蹲到柳树下消火。国强看动静趋缓，慢慢爬起来，学着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的女角唱：“打不死的吴清华，我还活在人间！”……

　　本善找到支书，说啥要去挖沟。支书说，都是贫下中农的子弟，你也不看看是啥形势，全国都在闹腾。

　　本善评《水浒》，问作者是谁？女生说是施耐庵，我嗤地一笑，起哄道：“四个眼！”本善扶了扶眼镜问：“你说谁四个眼？”咱毫不示弱：“狗四个眼！你能咋的？”本善这次够狠的，将事儿告了我爸，爸两顿没让我吃饭。喇叭里不断传来批“师道尊严”的声音，我们就挖空心思，要酝酿一次大行动。

　　周日，我和国强几个悄悄在学屋的北沟里藏着，看确无人影，大伙齐喊：“一、二……”乱石齐发，飞向教室的窗玻璃，一阵哐啷声后，屋前一片狼籍。 　　冬天说来就来了，村里没钱买玻璃，本善从家里拿来个塑料雨披儿，裁开封在破碎的窗扇上，那天，他心绪大概很坏，一不小心，右手让玻璃茬子划破了，流了血。那雨披儿只够封两个窗的，冲讲台那个窗空着，西北风吹来的时候，本善凌乱的头发在不停地拂动。听说他的手感染了，肿的老粗，缠满了白纱布，总擎在耳朵边，不敢放下来。我们就私下里叫他“伤兵”。他开始用左手在黑板上写字，写得很笨，也很难看，还折断了不少粉笔，我们那个痛快啊！笑着喊着，学着他狼狈的样子。他茫然地望着台下，脸上满是疲惫与忧伤。半晌，他转回身，胳膊颤抖着，拣起地上的粉笔头，又去写那行字的时候，我们不笑了，然后便是沉默。有人开始怒骂这该死的天！我们几人心里虚怯着，本善肯定知道那玻璃是谁砸的，硬是忍住不说，不知是他怕了我们，还是已心灰意懒，对我们死了心。 　　寒冷教我们学会了一点儿思索，心里渐渐生出若干悔意。有天放学，几个人悄悄留下，默默地找来墼块儿，将窗垒上了。第二天上课时候，本善看着那堵起的地方，满是惊愕。朝晖映在他的额头上，很潮润也很欣慰的样子，他眼睛里竟有了晶光。至今我还记得，那天他在黑板上写得是毛泽东的《水调歌头》，两只手都擎的很高，像个“V”字！

　　那个冬天很漫长，我们管本善叫老师的时候，蓦然觉得自己该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