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多年以后（外两篇）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的笔记本里还夹着几只蝴蝶。是淡蓝色的纸页，用细细的红线画着方格，看上去仿佛是海里的岛子。漫长的岁月过去了，蝴蝶就一直被囚禁在那里。它们的肉体早已成为灰烬，只有翅膀依然完好无损，好象随时都要准备飞起来，把灵魂运送到一个美丽的地方。
　　
　　童年的蒙昧大多体现着对生命的戕害和破坏。譬如抓一只鸟，随意拔掉羽毛，让它在阳光下做徒劳的跳跃，或者是在蜻蜓的肢体上拴一根绳子，拎着它奔跑，任其在高速旋转中毙命。痛快淋漓的游戏过程，自始至终都酝酿着悲剧。我真实接触蝴蝶的时候大概只有5岁，姐姐带我去田野上玩耍，那地方野草丛生，马兰和月亮花开得特别艳丽，摘草玩花不够尽兴，姐姐就给我逮蝴蝶。她的动作迅速敏捷，看见蝴蝶飞过来，两只手捧在一起，“啪”一声就能逮住几只。对我来说，蝴蝶美丽的翅膀并没有多少吸引力，最喜欢的是把它们放进木盆里，倒满水，看着它们作圆周运动，让触须和下肢划开一圈圈波纹。蝴蝶在水中一会儿就死了，两翅平展着，犹如凋零的落叶 。
　　故乡有一种蝴蝶，形体奇大，状如早春的远山杜鹃，但颜色是黑的，翅膀上印着金黄的斑点，那样子叫人想起黑夜，还有天空里的星星。乡下的人认为蝴蝶是鬼魂所化，带着可怕的邪气。我们总是畏惧那种蝴蝶，经常把它们逮住了，拿到火炉里烧。如果说飞蛾扑火是自我牺牲，还有几分悲壮，那么它们的死就完全体现出弱者的无奈。我发现蝴蝶被投入火中，不会立刻死亡，它们慢慢地翻腾着、蠕动着，发出咝咝的叫声，直到黑色的翅膀冒出一缕青烟，才停止挣扎。而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人是体会不到的。
　　我上初中时正好是秋天。上了几天课，生物老师就让我们采集标本。大家弄了一些树叶、草茎和花瓣，但制作的不漂亮，于是就把目光盯在了蝴蝶上。秋风里，校园的花坛已是一片萧条，大多数鲜花纷纷离开枝头，只有几朵九月菊还在霜风里摇曳。蝴蝶们也开始凋落，把生命交给尘土。课余时间，我们就守候在那里，等待着那些生灵的来临。 　　都说蝴蝶永远离不开花，即使面临死亡，它们也要追逐那一缕缕香魂。还真是的，我们等来了蝴蝶。黄昏，几十只蝴蝶飞到了花坛周围，有黄色的，有蓝色的，有紫色的，更多的是白色的那种。白蝴蝶的翅膀没有眩目的色彩，也没有花纹和斑点，清纯的犹如带雪的梨花，慢慢地飞旋，轻轻地飘落。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终于制出了蝴蝶标本。那个过程并不复杂，先是把蝴蝶放进碳酸水里，浸泡是十几分钟，取出后拿一根大头针，斜斜地刺穿它的胸脯，固定在一块木板上，展平翅膀，等晾干再夹起来，一个完整的标本就做好了。
　　现在想起来，从制作第一枚蝴蝶标本起，我才真正感觉到什么是心灵的疼痛。每次翻开那个笔记本，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童年的顽劣懵懂，使那么多的生命在我的手里变成了一片枯叶，一缕轻烟，也不只何处能觅一方净土，祭奠它们的亡魂。
　　我读过一本介绍蝴蝶的科普著作，知道蝴蝶的一生其实是非常短促的，由蛹变蝶，再到死亡，经历的时间只有几十天。对它们而言，那一段时光也是岁月啊！从烂漫童年的舞步翩跹，到青春年华的蓬勃美丽，直至黄昏暮年的返朴皈真，这其间有过怎样的蜕变？怎样的奋斗？怎样的喜怒哀乐？这一切似乎是一个永恒的谜。
　　曾在某个月夜目睹了一只蝴蝶死亡的全过程。淡淡的月光里，一只斑凤蝶从向日葵的枝头坠落，它费力地扇动着翅膀，到了半空，忽然又停了下来，好象要作最后的凝视。那一刻，它也许看见了满地的花瓣，看见了月华中飘落的红叶，看见了冬天，冬天里洁白的雪。单薄的翅膀再也支撑不起生命的天空，但精神和意志还在飞翔，万水千山的心路里程，就在那一个瞬间得到了展示。最后静悄悄地扑进大地的怀抱，如花如叶，被月光埋葬的蝴蝶，使死亡转化成了一种绝世的美丽。 　　想起蝴蝶，耳边就回荡起古典民乐《梁祝》的旋律，恍惚间，我沿着时光隧道，走进了那个荡气回肠的场景。梁山伯与祝英台就站在我的跟前，诉说着他们生不同床死同穴的爱情故事，而我看到的竟然是一对翩翩起舞的梨花粉蝶……
　　有人说，蝴蝶是上帝派来解释生命和爱情的使者。它从遥远的天堂飞来，告诉芸芸众生：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往往经不住秋霜冬雪。

　　　　　　　　　　跪在父母的坟前 　　
　　母亲是冬天去世的，翻过一年，又到了了秋天。秋天里，新坟已变成了旧坟，圆圆的土丘上长出了野草和燕麦，一些零星的花朵在萧瑟的风里摇曳着。
　　母亲跟父亲埋在麦地里，两个墓合而为一。下葬的时候，我们在中间凿开了一个窗户，好让他们在地下会面。父亲离开我们二十五年了，那一年，父亲和母亲六十多岁，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我从很远的异乡走来，跪在父母的坟前。
　　依旧是几柱香，几张冥币，几样供品；依旧是爬下去，叩首，默哀，思念……
　　霜风吹着落叶，吹着野花的尸骸，吹着蝴蝶的翅膀，在墓地里飘荡凄冷、落寞，苍凉。听说是，儿女的思念能感动父母的亡灵，能在荒草萋萋的墓地里，听到他们呼唤乳名的声音，或者透过迷蒙的泪眼看见他们的背影，轻轻地，悄悄地向你走来。但我看到的是摇曳的燕麦草，听到的是秋风的呜咽声。
　　逝水茫茫，我在此岸，他们在彼岸。
　　对于父亲，我已经很难再回忆起他生前的许多场景。唯一记住的就是，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骑着毛驴送我，五十里山路，从黄昏走到天亮。那一夜，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他走走停停，不时地看着天上的那弯月牙，眼睛里好象还有隐隐的泪花。仿佛是儿子这一走，就把他心中的月亮永远地带到了陌生的地方，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了。一直到了车站，父亲才从怀里摸出了二十元钱，还有两个焐的热乎乎的饼子，递给我，说了一句：“去吧，到学校给我写信。
　　在大学的岁月里，我只给家里写过三四封信，信很短，内容大概都与我的生活有关。很少问及父母的情况。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段时间里，父亲一直在北山的小煤窑上挖煤。他寄给我的钱都是用血汗换来的。想象着那个黑漆漆的巷道，一个瘦骨伶仃的老人，挑着沉甸甸的煤担子，胸前挂一盏煤油灯，费力地爬上爬下，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但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在大学校园里，我依然写着自己的朦胧诗，依然在黄昏时呆在那条小河边，欲赋新诗强作愁。
　　父亲去世那年，我已参加工作。他病危期间，家里发了电报。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他。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我捏住他的手，感觉到手心凉凉的，像冰块一般。尽管这样，他还是抬起胳膊，用劲搂了搂我，示意我坐在他跟前。我靠过去，对在他的耳朵上喊了一声爹，他流泪了，是浑浊的泪，一滴，两滴，三滴……

　　那天深夜，父亲终于走完了他六十三岁的人生之路。但直到死，也不肯闭上眼睛。母亲说，父亲活着时就挂念我的婚姻，担心家里穷，儿子找不到媳妇。他还有未了的心愿，所以难以瞑目。我跪在父亲已经冰凉的身体前，喃喃了一句：“爹，你放心去吧。”然后用手轻轻抚摩了一下他的脸，过一会，他的眼睛就果然闭上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猛然老了许多。她本来稀疏的头发几乎掉完了，而且一根根地变白，白得像雪，像冬日的荒草。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吵吵闹闹地过了一辈子。但父亲离开人世以后，母亲突然又开始怀念父亲，仿佛是今生的怨恨全部了却，转化成了深深的恩爱。母亲几乎是天天都要到父亲的坟上去，呆呆地坐在那里看，坐在那里想，坐在那里守望。
　　父亲是一颗粮食，我们把他种进了麦地，但他的墓地里只长出了草，开出了野花，年年岁岁，在那里摇曳着寂寞。当父亲的生命转变成另一种物质，我们便渐渐忘却了他的存在。儿女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了母亲身上，看着她一天天的老去，一天天走近死亡。
　　我是在想，父亲领着我们走路，我们还没有抵达目的地，就永远地分手了。父亲把我们丢在半路，我们却把父亲扔进了万劫不复的黑暗。没有星光月色的路，不知他一个人能走多远。那个幽冥世界，谁还给他端一碗饭，递一杯茶？谁还跟他闲聊，谈麦子豌豆的收成？谁还坐在他身边，听那一声咳嗽和唠叨？
　　只有一个父亲，他死了；只有一个母亲，她还会离开我们吗？似乎是一个可笑的追问，也仿佛是一种因爱而产生的担忧，时时刻刻萦绕在我的脑海。但最终的结果是，母亲也死了，她活了八是三岁，按农村人的说法，母亲已享尽了天年，该到了下世的年龄了。
　　在我看来，母亲的最后二十年过得比较幸福。斯时，我已成家立业。有了微薄的收入，我就把母亲接到城里，让母亲第一次看到了高楼，第一次坐了火车，第一次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房子，第一次去城市的电影院看电影……母亲有了一生中的许多“第一次”，本应该就满足了吧，然而，我发现她依旧高兴不起来，整天坐在阳台上看天上的云朵，夜晚望星星和月亮。年近髦耋的母亲宛若一截烧焦的木炭，只给我们留下灰烬，留下长长的影子。
　　俗话说，娘想儿一根线，儿想娘一顿饭。母亲死了，她心中的那根线被无常的风雪折断，再也无牵挂了，而我，时常会想起她做的那顿饭：葱花面叶，清清的汤，上面漂着绿油油的香菜……
　　我跪在父母的坟前。
　　很想念父亲，也很想念母亲，是那种钻心刺骨的想，是那种疼痛的想，酸酸的想，苦苦的想。童年的梦是逃离父母，青年梦是背叛父母，而今到了中年，才知道想念父母，但他们却再也见不到了。即使夜夜有梦，我也听不到他们的呼唤，看不清他们的背影了。
　　今生今世，我只有一个父母，我把他们送进了黑夜，再也找不到了啊！
　　　　　　黑水国：火焰上舞蹈或冰雪中死亡

　　　　　　　　　　　　小序

　　月氏是生活在河西走廊的一个古老民族，至今已经消失一千多年了。据传，它的都城就在张掖附近，一个叫黑水国的地方。但月氏何年退出历史舞台，又因何突然消亡，所有史书均语焉不详。2000年，我在搜集河西民间故事资料的时候，偶尔发掘出了一则故事，现略加钩沉整理，以享读者。
　　　　　　　　　　　　国王

　　黑水国。王宫的上空高悬着苍凉孤独的天狼星座。

　　黑夜如期来临。黑河拍岸的涛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撞击着国王的耳膜。墙上那些蛇一般怪异的符号已经增加到了1005个。这也是他登上王位的1005个夜晚。秋风萧瑟，门外的胡杨落叶飘飘，从长满青苔的宫墙上旋落，发出吹埙般的鸣响。那盏混合着羊油和野兽膏汁的灯盏，只有黄豆一样大小的火焰，在一点一点的缩小，昏黄的光晕下，他的影子被拉得格外硕壮。

　　国王还记得，那盏灯是他跟随父亲征战匈奴时得到的。那个深冬的黄昏，月氏的骑兵偷袭了馒头单于的八卦军营，斩首1000余人，在班师回家的途中，父亲突然从怀里取出了一颗人头，像抛石头似的扔给了他。父亲说，孩子，把人头剥了皮，风干后可做出上等的酒器。他不善于饮酒，那个骷髅经过工匠的雕饰，给他制成了一个灯盏。如今，当年的白骨已不复再现，灯心从头骨的眼眶中穿出来，点燃之后，发出噼噼啪啪的炸响，焰火会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淡蓝或玫瑰紫……

　　更多的夜晚，国王喜欢点亮灯，跟王妃做爱。在岩羊皮做成的褥子上，她搂着女人，从她的眼睛里，观看闪闪烁烁的灯光，慢慢地扩大、燃烧、蔓延，成为一片火海。在极度的兴奋和快乐中，他恍惚感到沉如女人的眼底，跟着那些火焰舞蹈，或者飞升起来，变幻为一缕缕青烟。

　　但不知为什么，当每次发泄完自己的欲望后，他总是发现女人的眼角挂着一滴泪花。那一滴泪像晶莹的琥珀，从她的脸上滑落，扑哒一声掉进黑暗。个别胆大的女人还会发出嘤嘤的哭叫，那种声音宛如鸱枭在雪山深谷里哀号，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

　　国王把做爱的次数都一一刻画在墙壁上。他听信了巫神的话，跟1000个女人睡觉，就能生出1000个儿子。在黑水国，他有数不清的牛羊、骆驼、骏马，只缺少男人，缺少挽弓射箭的月氏汉子。他记得父王临终前的一句话：孩子，你要做一头公牛，给我搞出牛犊一样多的孙子来。现在，他已经跟1005个女人发生了关系，但没有一个能够生下儿子。那些女人的肚子就象风干的羊皮袋子，干瘪、破旧、空空荡荡。他很失望，失望过后就是怒火中烧，他于是拿起剑，风一般冲出门外。

　　又有一个妃子倒在血泊中了。那雪，沿着宫中的台阶，缓缓流着，在墙角的一片沙地上，洇出了一团冷艳的玫瑰红。

　　这个夜晚，月氏王再次发布命令：全国40岁以下男子停止劳动，进山搜捕祁连雪豹。

　
　　　　　　　　　　　　　雪豹

　　没有人见过雪豹。

　　民间故事中说，那是一种灵异的动物，它一直生活在祁连山的冰川之上，食雪莲，饮清泉，体格健壮，走路如飞。雪豹性热，像一团火，夜晚能发出耀眼的光芒。它的雄性生殖器可以制药壮阳，人服食后，金枪不倒，一夜可御数女。

　　自月氏统治河西走廊，他们的国王就一直在寻找祁连雪豹。

　　最早的一个猎人在一处悬崖上发现了岩画。画面上的雪豹睡在草地中间，她的周围开满了雪莲，花瓣落下来，盖住了它的身子。还有蝴蝶，月牙似的翅膀，展开来，护卫着它的眼睛。猎人向国王报告说，根据他的判断，雪豹应该就在一个叫白石崖的地方，因为那里有雪莲，还有一种类似树叶的蝴蝶。

　　接下来，国王就派人去那里寻找，但最终一无所获。不仅如此，连那个猎人也神秘地失踪了。若干年后，又一拨人在人迹罕至的雪山上找到了他的尸体。那个人已经被冰雪覆盖，仿佛是随意丢弃的一片叶子，他的胳膊、肩胛都赤裸着，透过冰层，能清楚地看见血管，蓝色的，宛若树叶的纹路。

　　雪豹依旧生活在黑水国的传说中。

　　宫里不时传出妃子被杀的消息。
　　　　　　　　　　　　　女巫

　　她从那个装饰着日月星辰的牛毛毡帐篷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一只黄色底子，青灰花纹的狗。狗已经很老了，眼睛浑浊，瞳人中有一些云翳。脖子上的青铜铃铛生满了锈垢，看上去就像一朵僵死的喇叭花。

　　每年八月初五，她都要去宫中跟国王幽会。这个夜晚，她要通过肉体和灵魂，向国王传达神的旨意。她实际上就是一个祭坛，让国王在上面尽情舞蹈，最终变成像牛羊一般的牺牲，让天帝歆享。

　　宫里的灯亮着。灯焰照着墙壁，照着墙壁上悬挂的剑、鸣镝，还有那些怪异的符号。女巫在这里见过老国王，他喜欢喝酒，喝张掖生产的葡萄酒。那个长满红褐胡须的老人端坐在羊皮褥子上，慢悠悠地斟着酒，一边往嘴里倒，一边看着她脱衣裳。等她赤裸裸地躺在那里的时候，他才开始动作，但他的器官从来没有碰过她的肉体。他的嗜好是坐在她跟前，把葡萄酒一点一点往她的身上浇，那种液体的颜色是紫色的，像杀羊时流出的血。

　　月氏王在这里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女巫说：神来啦。

　　国王说：我已准备好了牺牲。

　　女巫说：神没有罪过。

　　国王说：一切都为了子民蕃息。

　　程序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就这么几句对话。然后就开始正式的仪式。女巫脱掉了羊皮袍子，把绿松石的项链挂在墙上，躺下来，整个身体就像一湖水，静静地停泊在国王的面前。

　　她闭着眼，没有任何表情。跟他的妃子相比，她的肉体干瘪、粗糙，小腹上布满了皱褶，那样子宛如久旱无雨的土地，野草枯萎，河床龟裂。就连那个乳房，也是灰土色的，耷拉着，手摸上去，没有半点滑腻温润的感觉。面对女巫，国王胸腔里的火，慢慢的熄灭了，后来他就觉得自己成了一堆灰烬。但做爱是必须的，这是月氏先祖留下来的不可更改的习俗。因为女巫是神的代言人，通过她的肉身，可以听见神的语言。

　　国王最终进如了女巫的身体。就在那火焰再次燃烧的时候，女巫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神啊，我找到雪豹啦……

　　那盏骷髅灯忽然灭了。

　　国王看见那只狗就卧在他的身边，眼睛里射出蓝幽的光芒。
　　　　　　　　　　　　雪豹

　　国王梦见了一只雪豹。

　　白色的山谷。白色的石崖。白色的树。白色的花。白色的蝴蝶和鹰。一只雪豹静静地躺在地上，它的身体舒展着，金子般的花纹在阳光下闪耀。他从一个很深的沟壑里走了过去，慢慢靠近雪豹，忽然，它大叫一声，箭一般地跳过了那个雪谷，消失在茫茫的松林中了。他的眼前只留下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花中依稀闪现着雪豹那金色的斑纹，一圈一圈地飘旋着……

　　　　　　　　　　　　　陶罐

　　女巫死了，在黑水国，没有谁知道她活了多少岁，患了什么疾病，她就悄悄地死了。死在了自己的牛毛毡房里。那一年，天上的雪落了整整一个冬季。当人们发现女巫时，已经是第二个春天，她脸上的肌肉全部脱落，眼眶中竟然长出了一枝血红的金露梅。

　　月氏王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陪葬品是一个陶罐，遵照国王的指示，工匠在陶罐上面雕刻了一圈花纹，像水，像云，更像雪豹身上的花斑。 　　又过了几年，月氏王也死了。

　　黑河水依旧在静静地流淌。新国王登基后，还是不断地派人前去祁连山，苦苦地寻找雪豹。同样的，出去的人都没有回来，神秘地消失在那冰天雪地的山谷里了。

　　多年后的某个黄昏，从黑河上游漂下来一个陶罐，慢慢地漂进了黑水国。陶罐宛如一个阅尽沧桑的老人，他睡过了一觉又醒了，醒了的，还有那轻曼的雾岚；蓝幽幽的月光。

　　那时候，河里正有几个村姑在洗澡。有一个眼睛亮，顺手就抓住了那个陶罐，然后舀满水，不停地往其他人身上浇洗。很快，她们就爬上了河岸。那里是一片沙洲，长满了高大的胡杨，胡杨下面有盛开着的簇簇野花，粉红色淡蓝色的蝴蝶敛着翅膀在花丛里酣睡，一些金黄的蜻蜓还在周围飞来飞去。她们赤裸着身子仰躺在地上，让月光尽情地抚摩自己的肌肤。

　　那只醒着的陶罐就蹲在村姑的身边。他在看着她们，看着那圆润挺拔的乳房，丝绸般光滑的小腹，还有那花蕾似的私处……

　　那些村姑是正准备等待国王挑选的最后一批女人。他们不知道，再不远的将来，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就要来临。
　　　　　　　　　　　　　补记

　　公元1980年，几个考古工作者走进了黑水国遗址，他们在当年都城的废墟上发现了陶罐的碎片，还在一堵土夯的断壁上看见了一些神秘的符号。符号和陶片上的花纹相似，颇像从雪豹身上抽象出来的纹路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