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歌声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02 编辑 <br /><br />　　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刻也是承继了混沌或者清醒的睡梦中发生过的，有的能够被记忆，不能记忆的我也相信它们仍然存在身心之中）就被所有的声音包围，没有任何可能摆脱；我写作当中，这需要极度静谧的空间，现在，开始习惯用耳机遮蔽它们，另外的声音开始奏响，冥想、静思、沉浸，声音若隐若显，文字或快或慢，被浸淫、被变形。
　　　　　　　　　　　　　　　　　
　　我叙述过多次，我出生在铁路旁边的一个厢房，火车疾驰而过，房屋颤懔。声音从模糊开始，到清晰，嘎嗒、嘎-嗒、嘎嗒，再远去，再模糊。据说，人耳所能听到的声音，只在20Hz至20KHZ这样狭窄的区间，但我相信，一些不能被感觉的声音，在未知的空间和时间内，都在缠绕着我们。这像极火车轰鸣的声音，本应节奏持久、恒定，但实际的情况却是变了又变，在静夜的时候，在我回头遥望曾经走过的似乎没有任何波澜的命定的道路时。
　　　　　　　　　　　　　　　　　
　　可以清楚地记忆起，儿时的我，嗓音就清亮。“清亮”？敲下这两个字，我感觉惭愧，必须承认这是虚饰，准确讲起来，应该是“尖细”。我比一般孩子的声音都尖细，这是我自卑的源头。后来，这样的声线也让我产生过片刻的虚荣。曾经接到一个外省从未谋面朋友的电话，说了两句，她连连惊呼，你多大年龄？在别人度测，我的嗓音早就应该沉稳，而在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已经改变了很多很多，一如我昏黄的眼睛和暗灰的面容。
　　　　　　　　　　　　　　　　　
　　喜欢歌唱的原因并没有源头。唯一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女生，每次儿童节演出的时候，最后的高音都是由她唱响，我羡慕她。那个时候，曲目多是《南泥湾》之类，多年之后，母亲在我多次的鼓励兼酒精的催化下，面对她的儿孙，也唱过这曲。母亲的声音柔软、纯净、滑润，让我心生感慨，有种东西，就是岁月的神，也改变不了。那个被成为中国摇滚之父的崔健，也唱过这曲，他的声音沙哑、亢奋，我听出来的还有反叛。很多人说我的文字绵软，我自己并没有确切的感觉。对于声音，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妩媚、绵软的曲风，就是在邓丽君的歌声一夜之间，狂风吹过一样的时候也如此。
　　　　　　　　　　　　　　　　　
　　我的歌声从初始就癫狂，都被急驰而过的火车掩埋。这是我早就计划好的事情。我唱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一无所有》、《信天游》……或者就是瞎吼；我必须吼叫，沉淀多年的欲望从身体内迸发，炽热的岩浆从嘴里滚涌而出，火焰升腾。这是肯定要来的，这是翻天覆地的前奏。
　　　　　　　　　　　　　　　　　
　　然后，天天如此。傍晚的时候，铁轨先是隐隐开始颤动，强度逐渐增强，待可以看见拖着一条黑烟的火车头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踏着它的节奏，面向燃烧的残阳，沉浸在疯狂里面。
　　　　　　　　　　　　　　　　　
　　相同的情况还出现在工作之后。我错过了洗澡的时间，只能在卫生间让冷水从头浇下来。这个时候，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存在，原本噪杂的厂房寂静，窗外的樱桃树肆无忌惮地在风中舞蹈。冷水溅在泛着灰白颜色的水泥地上，发出连续哗啦啦的声音，我的歌唱从胸腔喷射而出，我感觉，我甚至可以掀翻楼顶。
　　　　　　　　　　　　　　　　　
　　从我开始痴迷歌唱起，我的身体在巨变。是的，一切都变了。先是双乳肿胀，酸疼，然后就是声线嘶哑，粗重，这给了我点滴的窃喜。出嫁的表姐回家，习惯来摸摸我的头，待听到我的声音后，大吃一惊。她的眼光锐利，能够扒光我的衣衫。在此之前，我早就没有胆量再在炎热的夏天，赤身裸体浸泡在池塘中，那是我记忆中一直美好着的时光，平静，无欲无求，没有焦虑，黑暗，沉闷。后来，我继续看到表姐和其他女人交头接耳的声音，她们的眼光飘过来，荡过去，我明显感觉这些眼光都围绕着我。她们的眼光将我的窃喜瞬间击碎，那个“清亮”声音的孩童哪里去了？消失了？永远回不来了？
　　　　　　　　　　　　　　　　　
　　京剧的四大旦角，他们的声音并不是回归童贞，他们用男人的假声演绎女声。真正保持童贞声音的是在16世纪初期欧洲音乐界出现的阉伶。男童在6岁左右被阉割，清脆、纤细的声音自此得以保持。他们和中国的太监不同，他们为了歌唱，因为命运的宿命。到了18世纪中期，阉伶迎来了繁荣期，当初的歌剧演员70%都是阉伶，1734年，仅仅在意大利就有4000个以上的男童被阉割，欧洲人曾经习惯认为“音乐家就等于阉人”。残酷，痛楚，童贞必须依靠消匿原欲来实现，也许艺术同样如此。
　　　　　　　　　　　　　　　　　
　　心里藏着遗憾，我没有学过歌唱，和我从来没有学过写作一样。初中的时候，当时的音乐老师教我们从来没有知晓过的民歌，第一首就是埃及的《尼罗河上的歌声》。大的教室内，前面摆放着钢琴，老师一只手敲着琴键，边敲边问，哪位同学可以说说这首歌曲美在哪里？班长说，美在表达了劳动人民的勤劳。老师敲击琴键的手呆滞。他再追问，难道这首歌曲不好听？老师的声音比我还像孩子，他一直如此。我在后来的岁月想起老师孩童般的面容，我想去抱抱我的老师，他瞬息消失。我一直偏执地认为《尼罗河上的歌声》并非民歌，它是遗失了名字的某个埃及人的歌唱，这歌唱声音一直回荡世界的空中。我怀疑班长双乳的酸疼一定早于我，这是肯定的。他的酸疼被变形，我在夜里听火车疾驰而过的时候，那单调纯粹的节奏也开始变形。
　　　　　　　　　　　　　　　　　
　　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如决堤的河水袭来。夜里的眼睛明亮，身体躁动。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在我的耳边回旋，久久不散。火车的声音继续袭来，高潮到达，我浑身汗水淋淋。我越来越感觉自己恶心、卑劣、委琐。我竟然将它们的节奏幻化成一种原始欲望。到现在，这样的念头也没有消失。很多的歌声，我一直认为，无论它们的形式如何变化，都离不开这种原始的节奏。多么简单、多么纯粹，多么直截了当的节奏啊！！它们从来都是在模糊的记忆中，就是清晰，我的眼睛直视的时候，我仍然将它们虚化。我不似母亲，她更坚定，对于生活、对于世界，清水一样的透明。而我到底就是一个懦弱的人，这并没有原因，是本性，一个将欲望和纯真隔离的人。
　　　　　　　　　　　　　　　　　
　　很多年后，我先知道Kurt Cobain，后又知道John Lennon，以及更多更多。这并不全是我无知的原因，童年开始，我几乎生活在真空中，其实那样也好，可是，后来所有的声音都进来了，让我窒息。当时，看到Kurt Cobain的一副图片，心里颤动，瞬间的感觉如此，我们摸不到它们，猜测不到它们自由来去的原因。然后崩裂的歌声响起来，我泪流满面。Kurt Cobain在遗书中说，这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傻子发出的声音，他其实更愿做个柔弱而孩子气的诉苦人。John Lennon将自己的裸体印制在他的唱片上，他在被枪杀前就一直赤身裸体在家里走来走去。他们也仅仅是还原本真的点滴而已，这已经足够让我感动，并仰视，因为，我不能。
　　　　　　　　　　　　　　　　　
　　我在铁轨边继续歌唱，我在池塘边继续歌唱，我在风中、树下继续歌唱。可是，清亮的声音再也没有了。我的嗓音更粗重，吸烟的恶习让它再嘶哑。喉结凸出，胡须尖硬，世界越来越阔大，更广更远；与此相反，声音越来越苍白，内心开始狂燥、愤怒、压抑、扭曲……突然就有一天，我绝望，放弃。当本应持久、稳定的节奏变形的时候，我的歌声又岂能永恒？我成不了一个歌手，我对曾经自己练习的那些气息、发音的训练感觉可笑。我放弃后，才知道，原来很多的歌手，他们在假声的位置用真声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