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爷

邵大爷是村里一个农民，精瘦，高大，下巴上有着一丛山羊的胡子。农民自然是以种地为生，邵大爷也不例外。他在村里种着属于自家的几亩几分地，却有着无形的威严和威信，称得上是村领导班子的顾问，村里几个元老级的人物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的。别看邵大爷在这里种地、娶妻、生子，并逐渐老去，过着虽然清苦但安稳的日子，当年却杀过人——不是一个，是一群。
多年以前的一个黄昏，邵大爷和村里的这几个元老结伴而行，那时他们正年轻，脸上蒙着淡淡一层风尘，在黄昏的阳光下，脸上的绒毛也能闪耀了土中带黄的光来。他们马上就要通过嘉峪关了，过了这个关口，他们就不会饿肚子了。他们这样想，因为先他们而走的人没有一个回来。
天渐渐黑下来，他们彼此往近里挨了一下，是壮胆，也是互相温暖。要钱没有，吃的也无，只剩一具臭皮囊，却是万般珍贵的。我们的努力、奋斗、拼搏，甚至攫取，也同样是为了这副皮囊，聊以自慰的是皮囊中填充了一些感情和思想，想来定是和其他活物不同。可是一株草，天热了也知道探出地面转悠转悠，天冷了躲进地下去保暖；同样一棵树，有阳光和雨的时候，它不尽地舒枝展叶，冰霜和干旱季节，却紧闭门窗。更别说是有血肉的动物了，吃饱了也会疯狂地追逐爱情，人饿着肚子，倒只会一根连一根地抽烟。
一阵杂乱而急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竟是向他们这个方向而来。被抢、被打、被抛弃，甚而被杀，是躲也躲不过的，该去的终究会去，该来的肯定要来。来了，去了，仿佛只是一刹那，最难熬的是等待的这段时间，漫长，遥远，无期，简直快要永恒了。心灵的折磨远胜于肉体百倍，心中全无定数，提心吊胆的，往坏处最坏处想，自己还嫌不够，干脆一下子死了，可偏偏死亡又忙不过来，顾不上招呼你，或者即使来了，也死不了那么干脆利索。是猫逮住老鼠不吃却把玩时鼠的心情。
六匹马定立当前，马上端坐六人，着黑色衣服，蒙了面，只露出眼睛，十二只眼睛与夜空里的月光一样冰冷。马倒是嘶鸣不止，热气满身，膘肥体壮的，这个人都要逃离饥荒背井离乡的年月，马却没有因此在吃上打了折扣。可能劫匪或者马贼也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至少他们知道刀快了好使，马壮了跑得快、奔得久。黑衣人手中拿着刀和土枪，把邵大爷几人团团围住，其用意不言而喻。
几个衣衫褴缕的逃荒难民，身上能有多少油水？但谁知道这些人是否经过了乔装打扮，是否有人在里面用锅底灰涂了脸，是否有女人剪了发、束了胸装扮成男人。虱子也是肉，少总胜于无吧！邵大爷心里知道，虽然是逃荒，救命钱多少还是有的。如同经商者说，今年赔死了，那为什么不改行或者放弃，还要苦苦支撑，无非利润比往年少一点而已，塞牙缝的肉还是有的，证明自己顿顿还带了荤尚可足够。
这帮人也许会把邵大爷身上的财物劫掠殆尽后放他们走，可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恶作剧般地把几条命也顺手带了去，在他们的眼中，这些和他们一样是人的人，生命是卑微的，过了这个夜晚，永远都不可能会见面了。我们行走的路上，经常会遇到蚂蚁寻找食物，眼神好使一点，蚂蚁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家里有一群蚂蚁等着它。若是不注意一狠心，漠视了那份渺小，蚂蚁连躲避的时机都没有，非死即残。
邵大爷几人没有时间考虑，他们的时间掌握在劫匪手中。他们忙着赶场子，他们不会停留，他们没有幻想。邵大爷掀起衣服，钱袋明显地掖在腰间。说是迟，那是快，劫匪们盯着他腰间的钱袋的时候，他抽出的是一条皮鞭，身子转动，鞭子抡出，他再站稳时，皮鞭也收回手中，象听话的蛇般盘起。劫匪的血正由心脏向头顶泵出，期待一次碰撞后折回，可这次并没有受到阻碍，从脖颈处狂喷而出。六具身体仍端坐马背，六个人的头落在地上,渐次喊出“好”“快”“的”“鞭”“子”“啊”。
邵大爷在村里定居并落了户。村子算是一块绿洲，旱涝保收，吃喝不愁。村里清一色的土坯房，冬暖夏凉。邵大爷家在村的南头，和其它房子紧挨一起。邵大爷是个爱干净的人，因此起得比早起的人还要早一些。他去井边担了水来，洒水在院里，洒水在院门，洒水在巷子里，左右邻居还没有起来，也跟着沾了光。整个巷道，就多出一坨干净和清凉。连去吃草的羊群经过时，也要享受般的磨蹭一会。
村的北边离沙窝很近，北边的地也沙化得厉害，有几户人家故土难离，坚守了多年，也不得不含泪向南边搬迁。沿着沙窝向里深入不到几公里，植被保持得很是完整，一片葱绿。沙窝里的植物碱性大，牛羊吃了之后，肉没有腥膻味儿，那片绿因而成了草场。贺家是个大户，住在北边，比邵大爷搬来更早，经过多年的繁衍生息，兄弟子孙无数，户连户，墙接墙，北边俨然成了贺家庄。
和其他人家以种地为主不同，贺家人几乎都是养牲畜，以牛羊居多，种庄稼于他们，反在其次。种庄稼是为了吃草，养牲畜免不了吃肉，肉吃得多了，肯定长力气也添凶气，加之人丁兴旺，户大，贺家就霸道起来。
种地是他们先播，浇水是他们先浇，碾场是他们先碾，声音大了球事不顶，力气多了才是真理，放在哪里都是万能般适用。是麦收的季节，晴空万里，雨也不来作梗。麦垛紧贴麦垛，麦场靠着麦场，人却分了群，东边一堆，西边一窝。太优秀的人往往朋友很少，太霸道的人也强不到哪里去。南边一棵大白杨，北边一棵老榆树，仿佛出青春痘般对称。
贺家碾场也占了先，麦子已碾，扬尽，装袋。百十公斤的麻袋齐刷刷立在场上煞是壮观。好事常常让人应接不暇，坏事却也不甘示弱般纷至沓来。邵大爷的麦场就在贺家麦场的旁边，麦子已摊开半日，用来碾场的石头磙子却因年事已高般从中断裂。乡间有种人，多年来以粘接磙子为业。磙子太多，匠人又太少，现在找人收拾磙子，显然也来不及，就算立刻粘接住，也得静置几日才能粘得牢固。可天气并不等人，仿佛当年的劫匪并没有耐心让邵大爷等人磨蹭。庄稼收获也有次序。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先收什么，再收什么，接着再复播什么，向有定数。如果受不了白天在太阳下干活，偏要晚上在星光下劳作，据说会莫名地头晕。有些农活时间不能稍有偏差，非得向上级汇报工作时的数据般严丝合缝，绝不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绝不能想咋的就咋的。
有人去借贺家的磙子，贺家老二站了起来。这人出了名的力气大，人也身高丈余，腰大十围，据说双臂有千斤气力，常恨地无环。他矮下身子，双臂一伸，两腋夹一麻袋麦子，绕场走了一圈，气不喘汗不出脸不红。末了，挑战般地说这边有人能照做，他就会把磙子借来一用，还可以打打帮手。这帮人向来吃草长大，是名副其实的草包。一个磙子值多少钱，借磙子一用无非是屁大的事。可能连屁都顶不上，屁响之后还有点臭味，磙子用过之后还不就是块石头吗？贺家无非想证明他们吃的肉多，能耐大，力气多，不霸道由不得自己。
贺家一帮子人坐在白杨树下，邵大爷这群人在老榆树的阴凉里。
无论怎样，磙子得用，场得碾，庄稼得归仓。
邵大爷走上前去，没有象贺老二般如法炮制，他夹起来的是磙子，一边一个，也绕场一周，完后却没有放下，径直走向那棵老榆树，夹着磙子上了树。榆树有几个杈，中间的那枝上有麻雀做了窝，他把磙子一边树杈放了一个。贺家的人如何惊骇，场最终如何去碾，自是后话。只是那磙子在树上时日已久，却没有人能取得下来，上面落满了麻雀的粪便。如果真要把磙子取下来，倒有两种方法可以尝试，一是人上去把磙子推下来，结果可能是磙子会摔断；另一种方法是把老榆树放倒，结果就是没有地方可以乘凉。
我记得邵大爷常常手里拿着油塔子在吃，是羊油做的，我尝过一个，滑了肠猛拉肚子。这说明，羊油比羊肉还要厉害，更有力量。
习武之人大多懂得医术，到老之后，必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般的，邵大爷却无这般幸运。人免不了一死，邵大爷却死得非常痛苦，有一股气在他体内流窜，同时也支撑着他，一时半会不能断气。他挣扎着说让子女用棍棒打他，好把那股真气赶出体外，子女们谁也不肯也不敢动手。他死了好几天，才算是死成了。
邵大爷前面的精彩故事无人知晓，死后的日子也平淡无奇。只是老榆树还长在那里，估计石头磙子还在树上，麻雀的窝不知破败了没有，如果有，可能已不是先前的那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