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 瓢逝的歌谣

飘 逝 的 歌 谣
●吴佳骏
1 我上班的地方是一个离我出生地的村庄仅10公里路程的小县城。这个特定的工作环境让我找到了一种置身在精神或血脉的故土上的优越感。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对我自己选择的前途持什么样的态度，欣慰还是忧虑。与我的同年人相比，我的选择刚好与他们背道而驰，他们选择了向外走，而我却偏选择了向内走。我坚定的认为，我的生命应该是属于故乡的。
每天清晨或黄昏，我骑着自行车上班或下班的路上，我都能嗅到那一缕缕来自故土的泥土气息，听到那一声声传自故乡的方言俚语。有时，在喧闹的人堆里，偶尔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是你的亲人，儿时的玩伴，老家的叔伯，心中就多了一种涌动的激情和温暖。家的概念便长久扎根在你的灵魂深处。于是，你脑海中复活了自己童年的记忆，找到了体内血液流动的方向，生命的原初位置，还有那些诗歌的写作根源。
每逢一个传统佳节的莅临，诸如端午、中秋、重阳、春节。我就会兴奋得及早买上两瓶烧酒，携上一袋粽子、两盒月饼，几包糖果，急冲冲赶回乡村家中，与父母亲团聚，共享温馨家庭的天伦之乐。每次回家，只要看到母亲因长久劳累而显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看到父亲浑浊的眼眶里依然流露出对自己孩子永不褪色的关切目光，我心中就会升腾起一股感动的热流。想到在如今这个充满了快节奏和诱惑力的时代，若能抛开生活的重量与繁琐，静下心来单独陪陪自己的父母，与他们快乐地吃完一餐饭，共度一个周末，竟然需要鼓足强大的勇气和魄力，不免让人心酸。
因为过节，我回到家园。母亲取下了房梁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腊肉，翻出了柜子里珍藏了一个冬季的花生，亲手替我做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然后，我便与父亲拿来瓷碗，斟满烧酒，从正午豪饮到日落。父子团聚，酒中恩情，一醉方休。醉眼朦胧中，我和父亲同都掉进了往昔记忆的迷宫。酒后的父亲更加坦率和语丰，他用长满老茧的手紧紧拉着我嫩白的手，像儿时牵着我的手在田野的风中散步一样。开始讲述过去的故事，他讲古井旁的那棵老黄桷树，讲村边那条亘古不息地流淌的河流，讲跟了他很多年现在已像他一样老的黄狗……最后，他谈到了村庄近来的情况：玉米的收成，肥猪市场价格的迭涨，农业税的增减，根子爷的死，我一个小学同窗的婚事……父亲谈话内容的滔滔不绝，使我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更加明晰的确认：我是一个乡巴里的孩子。就像那盏山坡上随风摇曵的金盏菊，永远在故乡生命的胸脯上成长或绽放。
在父亲那醉态模糊的表情里，我看到了自己多年后的样子。
2
小县城的天空是低矮的，它所表现出来的生活的从容散淡，使我迷恋上了它的黄昏。我喜欢在下班之后，一个人推着自行车静静地在幽寂狭长的小道上漫步，沐浴晚风，心旌荡漾。此情此景犹如行走在自己身体的纹理间，轻嗅着从自己生命深处散发而出的清香气息。较之大都市的繁华与喧嚣，小县城更多的却是一种冷清与孤傲。在我的潜意识里，县城的每个角落都充满着梦幻色彩和忧郁气质，这使我对它明亮内部生活的每一个场景充满猎奇。县城的生活更接近生活的真实。白天，我除了上班，我敏锐的思维更多时候却像蜗牛的触须，深入县城的中心，去体察那些来自底层生活的影像。我习惯性地伫足街边观看两个老人棋盘上的谋略厮杀，坐在路边的夜摊上看喝着啤酒的男人或女人洒脱与豪爽的性格，我还会有意识地去窥视一个三轮车夫表情中的复杂含义，揣测一个替他人擦着皮鞋的妇女和她旁边手拿书本专心学习的那个小孩之间的关系，我坚信，这些出现在我故乡的人和事，一定与我本人有着某些必然的联系，无论生存观念或是情感意义上。也就从那时起，我开始了写诗或散文。
在我蜗居的故乡小城，我是惟一可以写诗的年轻人。为此，我以诗歌来对抗黑夜的孤寂，诗成了我内心表述生活的一种方式。当我的同龄人在县城的滑冰场、音乐茶座里享受青春的欢乐，渲泻青春的激情时，我却伴着一豆清灯，执起手中的笔，记录着我的故乡人的生存状态。我在写诗的过程中再一次看到了自己成长的过程。写作将我做为一个年轻人的浮躁转化为了安静，我怀着一种圣洁的心情，伺弄着根植在我故土大地上的文字。诗让我聆听到了来自我心灵深处的声音。
县城的生活激发了我极大的创作热情，曾经，为了能静下心来更好地书写那些纯洁而高尚的文字，我竟然向单位撒谎，请病假。惟有如此，我才有避开俗事纠缠的充足理由。然后，退回到出生我的村庄，体验失眠的痛苦和欢悦。万籁俱寂的山村，裸呈出幸福般的宁谧与祥和，独坐在童年写过日记的房间，隔壁传出的是父母睡梦中的鼾声，我找到了写诗的最佳状态。我的一些自认为较好的诗文都是在山村的家中诞生的。只有心在与自己的父母自己的故土靠得非常近的时候，我才真正有了生存的大自在与大欢乐。
渐渐，我的诗文开始被一些媒体采用，县报、市报开始关注并大量发表我的诗作，于是，县城里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本城里居然还有一个会写诗的名叫“吴佳骏”的人。从此，茶余饭后，县城里便多了一种精神或文化的谈资——关于我的诗歌。稍有文化的人开始评论我诗中的意向，以及诗中所传达出的生活的沧桑感和对生命的追问等话题，后来，他们就猜想或判断我的年龄，应该是一个经历过太多生活挫折和内心煎熬的中年或老年人。直到后来，人们在县城的书店里看到我诗集扉页上的照片和电视里对我的专访画面，才清楚我还只是个嘴上才刚长出绒须的年轻小伙。
一个在年轻与年老之间徘徊游曳着做梦的人。
3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坐在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埋头起草一份文案，突然，一个清秀的女孩像春天一只翩跹的蝴蝶飞落我的案前，一股爱的潮水正在向我敞开的心闸涌进，让人来不及防范。“你是佳骏吗？”声音甜润而羞赧。泛红的脸庞衬托着她碧莹的眼波，清纯而灵异。“我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找到你工作的地方，我喜欢你写的诗。”随即，她背诵出了我的一些诗句，我被这个女孩的诚挚与美丽所折服。那天上午，我的办公室一直流动着阳光般暖人的诗意。
女孩说：我喜欢你诗中生命意识的觉醒，忧郁气质的张扬和人文焦虑的复苏。我觉得这个女孩就是我的诗神，她真正理解我诗歌的本质和写作的状态。从那天起，我心灵土壤里爱的种子萌芽了——我爱上了这个女孩。一个有着冷峻智慧与伤感心绪的女孩是很难会让一个人不去爱她的。
自然，我的诗歌创作更加勤奋，女孩成了激发我诗歌创作灵感的活跃因子。我常常在信中与她交流写作的甘甜，她每次都能对我的诗作提出全新的理解和独特的剖析。慢慢地，我意识到我的诗歌不仅仅是为故乡而写，也为我理想中伟大的爱情而歌唱。
县城的风景是单调而枯燥的，你甚至分辨不清它的夏天与秋天明显的区别在哪里，一切都被淡化了，以致在它的天空下发生的故事往往还未出现高潮就已接近了尾声。
我常常在县城病恹恹的日子里牵着女孩的手，邀她去文化宫观看一场青年歌手的演唱活动，领她去河滨的公园欣赏夜空上脉脉含情的星星，为她朗诵我新写的诗作，带她去县城最具浪漫情调的餐厅吃夜宵，我试图以诗歌的思考方式去穿越县城平乏的生活，寻求更大的生活激情，保持住爱的纯洁度和绵密性。我与女孩的交往更多是精神层面上的，我想，这便是我今生追求的爱了。我和女孩的爱像一对夜莺的歌唱，在一座县城柔美的黑色中花儿一样纷芳。我相信，这是诗歌的力量。
风依旧从县城的上空刮过，从春到冬，从不间断，我仍在用诗歌编织着我的爱情前程，表述着我故土生活中的人物风情。我坚信诗歌的力量一定能战胜生活的落寞，直到我发现了它的软弱。
同样是个阳光很好的日子，我照常是在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埋头写着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文案。一封信依然像蝴蝶一样飞落我的桌上，不过它与蝴蝶的轻盈相比，多了几分沉重和笨拙，信是女孩写来的。
佳骏：
诗是美的，但它与现实之间永远存在着差距，你的诗使我对生活有了更深入的思考，现在，我要从非现实的虚幻中抽身出来，我们分手吧。
我要离开县城了，幸福在远方。
走后，我还会喜欢你写的诗。谢谢你！
保重。
×××
我的爱从诗开始，以诗结束。
那天下班后，我没有向往常一样急急赶回自己的住处，我在县城的一个街边小酒店里坐到了很晚，记得当时我喝了许多的酒，我忘记了自己置身在何处，甚至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直到酒店打烊，老板将我赶了出来。时间已经很晚了，街上几乎没了行人，夜的寒气像一把钢刀刺割着我的肉体。黑暗中，我像一尾游走在县城边沿的鱼，摸不着回家的路线。我第一次感受到县城的空虚，故乡的疲软，诗歌的无意义，我好像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一个经历了太多事故的人。那晚，我充当了一个夜游者，历经了心灵的重创和蜕变。第二天回到住处，感觉像是重新投了一次胎。后来，我在一篇文章里读到这样一句话：
写作是一种甜蜜的绝望。
4
我单位里的一个同事去了省城打工，好长时间，我心里都有种隐隐的失落。同事是位性情豁达，具有浓厚思乡情结，既传统又现代的年轻人，在单位人缘很好，工作能力强，常常因工作业绩突出而受到领导表扬和其他同事首肯。在工作上，我俩是配合默契的搭档，在生活中，我俩是感情甚密的朋友。我们同是从故乡的泥土里生长而出的麦穗，因此，我俩都自认为是行走在故乡大地上的歌者。我们以留守生活的方式深爱着故乡的草木、河流、街道、麦地、田园，我固执地觉得只有我俩才是故乡最真诚的儿子。直到同事远走，我才有机会静下心来对故乡作了一次重新的审视，我发现，故乡并非是一个人最温暖的怀抱，它其实与我们的生命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距离感。
故乡永远是一个人内心的伤和痛。
同事走的前夜，邀我在一家小酒店见面，我俩默默地对视着，长时间的沉默不语使原本就比较冷清的酒店显得更加空落。同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呛人的烟味弥漫在酒店内的各个角落，散发出一种过去年代的陈旧气息。他的眉宇间始终流露出浓凝的愁绪和无奈。良久，同事终于开腔说话了，“佳骏，其实我是不想离开故乡的，知道吗？”“那就留下吧，这是你扎根的地方。”我说。“我如果继续选择留在这块土地，有一天我父母真的就老了，而我却没有瞻养他们的能力，县城里是滋生不出爱情和财富的，我不想做井底之蛙，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像他们一样终老。”同事的话让我语塞，我俩陷入了沉思。那晚的时间漫长而难熬，最后，我们在酒杯碰撞的祝福声中结束了见面。
第二天，同事走时，我没有去替他送行，我只是偷偷的躲在候车室的角落里，隔着玻璃窗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像一朵飘逝的云，从故乡的天空飞走了。
远行或许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转眼前，同事离别家乡已两年多时间了。他在省城里有了自己的家。上个月，我因去省城办事，顺便去了同事在省城的家中，他的家宽敞明亮，富丽豪华，室内装修典雅新潮，具有现代小资家庭的典型特征。同事已经结婚，他的太太美丽大方，聪慧伶俐，是省城某局局长的千金，这套房子就是用他太太的钱购买的，而且，他的太太已在两个月前有了身孕。同事的脸上已由过去的阴郁变得有了神韵，周身透射出一种大城市人特有的气质，令人好生羡慕。同事说：“我原本是想到外面闯闯，挣点钱，然后再回家乡开个店，当个老板，孝顺父母，不想，一出来就安了家。现在要是再叫我回县城，恐怕不习惯也不可能了。”同事生活的骤变给我心灵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也对我坚守故乡的信念产生了动摇。同事说：“你干脆也别回县城了，留在省城里我替你联系一个工作，比你在县里强多了，月薪是你在县城的几倍。”面对同事的鼓动劝说，生活的巨大诱惑，我的内心开始了痛苦的挣扎。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之后，我决定利用仅十天的办事时间，让朋友尽快为我联系一份工作。我梦想的火种开始在城市点燃。
同事调动他的所有关系为我的工作操劳着，我焦渴的心在新的憧憬中跳跃着，激动让我聆听到了生命拔节的脆响，或许明日就是新一轮太阳升起的日子。然而，美丽总是短暂而残酷的，四天后的一个电话，让我的大城市梦成了泡影。电话是远在家乡的叔伯打来了，说是我的父亲在出山干活时摔折了腿，伤势严重，要我速回。情急之下，来不急向同事打声招呼，就慌忙买了返家的车票匆匆赶回了乡村家中。事后，同事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已在省城给我找了一份差事，只因人走，便已作罢。他还说，其实生活在故乡也是挺好的，他时常在梦中看见故乡的山水、房舍、炊烟，父母的白发，衰老的牛羊，静美的月亮……每次醒来，都泪流满面。 5
在县城，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书店。我敢肯定，我是出现在县城书店次数最多的一个人。隔山岔五，我就会往书店跑，这几乎成了我的一种生活习惯。书店也许是县城惟一具有文化底蕴的地方，虽只有几百平方米的狭促场所，藏书量与品种也不尽繁多丰富，但就是这窄小之地，却为我洞启了一扇启迪心智的天窗。在书店里，我完全可以把自己忘却，当心灵飞翔在那些书籍构织的智慧宇宙中，生命就觉着有了力量，精神上便获取了某种宁静与自在。由于县城文化的薄弱，人们对书籍的需求量偏低，书店里十天半月都很难有新书上市，摆在架上的书籍大部分成了摆设，就像高挂在书店墙上那幅纸质泛黄的高尔基画像，神情一派肃穆安详，却没有人能辨识出他的面孔，这多少充满了生活的幽默感和戏剧性。
因为我的经常性光顾，我熟识了书店里两位售书的姑娘，姑娘清纯质朴，热情大方，她们知道我是县城里一个热爱并喜欢买书的年轻人，还因此熟悉了我写的诗歌和散文，在她们眼里，我成了一种文化符号或象征。渐渐，我们之间有了对话交流——关于文学，人生际遇，命运哲思，生活意义，价值取向……文化的渗透力使几个年轻人的心碰撞出了思想的火花。这也许是我逛书店所得到的最大的慰籍。
我尤其喜爱书店里的那种特有的文化环境和氛围，坐拥书诚，思载千里，古今圣哲，尽享其中。我相信环境对一个人的熏陶是巨大的，每逢周末，不少学生进入书店，店中变得空前热闹，文化的因子被莘莘学子激活，让人看到中华文化后继有人的传承曙光。每次，我都会为这些青年人执着的求知精神生出莫名的敬佩，为自己的精神探索之途上增添了同路人而欣慰。孤寂的心情骤然阳光满怀。
一个爱上书并打算与之结伴而终的人，对生活的其它方面是会作出让步的。我常常为了购买一本自己喜爱的书而省吃俭用，忍饥受寒，这是毅力与体力的较量，执著会使一个人对任何事情都变得无所畏惧，内在的坚守足以抗拒来自外在的强劲压力，这是人性的力量。
在我山村家中的茅屋里，藏有我收集购买的大量书籍，这些书是我人生路上积淀的一笔宝贵财富，它们真实的见证着我所走过的生命历程。在一般有文化的人看来，对像我这样一个从农村走出的孩子的阅书藏书行为是颇令人匪夷所思的，而对于我那些终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来说，我的行为更是不可思议，他们永远不明白我掏那么多钱买回一撂一撂“废纸”究竟价值与意义何在？惟一能给予我理解和精神支撑的只有我的父母。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看见我枕边案桌堆积如山的书籍，父亲始终都是以一种宽容和关怀的态度对待我，面对他人的鄙夷和冷嘲，父亲硬是在劳动之余抽时间找来木料，亲手替我制作了一个书架，将我散乱的书籍工整地放在架上，精心呵护与保管，就像当年照料自己的儿子一样细心，只有他知道，这些书籍是他儿子生命的一部分。多少次我为父亲的博爱感动得泪流满面。除此之外，还有我的母亲，一个年过不惑的困顿女人，我不在家的日子，她时常会用毛巾去拂试落在我书籍上的尘灰，就像替她远行归家的儿子擦试掉额头上滚动的汗珠，疼爱而慈悲。每次我从县城回到山村家中，看到我那些被父母伺弄得整齐光洁的书籍，也就看见了父母那一颗清澈如水的心灵。
在山村家中阅读写作的美好夜晚，母亲总会轻轻的为我送来一支蜡烛，然后又轻轻的独自走向房间去睡觉，她害怕自己过重的脚步声会影响我的阅读和思考。就像金秋的五月，母亲弯腰在金灿灿的麦地里劳作，我会轻轻的为她送去一把锋利的镰刀或一盅凉水。我们同是在进行一种收获。他们懂得，我的生命即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我所选择的道路即是他们希望的寄托。
父母永远是我们心中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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