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屏

四季屏
■ 林文华

早春
天空明亮，不再是混沌的灰。
山的轮廓日渐清晰起来，高低起伏，像农家窗户上贴着的窗花。
河水依然枯瘦，颜色也没怎么变，但走近了仔细听，却有潺潺的声响。
小鱼跳水，猫儿叫春，屋檐下的麻雀唧唧喳喳闹个不停。鸽子仿佛一夜之间换上了新羽，成群结伙的，在高楼间起起落落，幻化成时大时小、时浓时淡的一团墨，在早春的布景上缓缓洇开。
草色遥看近却无，迎春花的枝条却胀满了水，爆出一朵朵小黄花，和柳条上的芽苞一起醒来。
厚重的冬装再也穿不住了，轻薄的春衫裹了脂粉的香，连同美眉的笑声一起飘荡在大街上。街边的旱莲开花了，一树一树的白鸽子栖满枝头。还有海棠花，紫薇花，梨树桃树李树的花……田埂上，沟渠边，农家的菜园里，城里的街道旁，单位的花园中，随处可见开花的树。
萌动的春意，像少女遭遇青春期，宁静的外表掩藏不住内心的荡漾。
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春风剪开了春天的罗裙，也剪开了寒风的口袋。寒流肆虐的时候，那些已经开放的花朵冻得瑟瑟发抖。最坚强要数胡豆花和桐子花，她们是倒春寒的信使。越冷越开放的花，她们的品格一点也不比青松和红梅差。三月里下点桃花雪，那也是寻常事，但终究阻挡不住春天的脚步。料峭春风里，爆米花和早开的春花一起，完成了她们今生最美丽的绽放。
正月刚过，年味一天天淡下来了，春天的味道却一天天浓郁起来。去园子里掐几把新抽的菜薹，就着年前熏好的腊肉一起焖，荤中有素，香破肠肠肚肚。

初夏

立夏，小荷露出尖角。卷曲的新叶贴着水面，将莲的心事羞涩地打开。点点清圆，那是夏天的第一抹微笑；荷茎未举，清风却也送来亘古不变的清香。夏天在一声蛙鸣中醒来。鸢尾花开了，一锅阳光煮得发烫。姑娘穿起绿罗裙，少年由此怜芳草。初夏的色彩和味道，谁不喜欢呢？

熟透的樱桃像一粒朱砂，像一颗火种，却又像仕女刚刚描画过的红唇，小巧妩媚，风情万种。数不清有多少樱桃小口，她们压弯了柔弱的枝梢，沾着露水期待爱情，在晨曦中闪耀着圣洁的高光。桑树无花。星子一样的桑葚不停地变幻着。由青涩的小颗粒长大发白，再羞怯到粉面含春，然后大红灯笼高高挂。初夏时，桑葚红得发紫，紫到发黑，终于变成甜蜜的果实。斑鸠吃醉了，跌倒在两千年前的爱情诗里。蚕豆们安卧在幽暗的子宫里，鹅黄的“眼皮”是她们的脐带。初夏的某一天，“眼皮”轰然脱落。蚕豆从悠长的午睡中醒来，又从一条漆黑的缝隙里朝世界张望。

寂寞一冬的槐树，转眼成了绿枝披拂的美人。当洁白的槐花瀑布一样挂满枝桠时，布谷鸟准点飞来。窗外飘来槐花香，池塘边、田埂上，几棵槐树清瘦、虬曲，在熏风里摇曳着。沁入心脾的是纯真的香甜，那是正宗的初夏的味道。还有雨中的丁香，酸甜的草莓，黄橙橙的枇杷，散发着苦味的芍药花……这些应时而生的风物，她们踩着猫步在季节的T形台上闪亮登场。
浅秋

阳光依然毒辣，知了依然在枝头嘶吼，而且似乎比立秋以前更热烈了，只是一早一晚光着胳膊时，开始感到凉丝丝的，这才使人尝到秋天的滋味。蓝天白云，秋空简静，这光景正暗合了秋的韵致。

是那种浅浅的秋吧，浅到群山还在翠绿着，山林还没有发酵到五彩缤纷，层次也远没有到“层林尽染”。山茱萸的青果还在枝上羞涩的挂着，野板栗刺猬状的绒球还没有炸开，厚朴和杜仲的叶子正油绿着，完全没有谢幕的意思。只有村道边几棵稀疏招展的白杨，还有黄熟在冬水田里等待收割的稻谷，以及吹在胳膊上的凉飕飕的风。它们清楚明白地透露出只有两三分的秋意，但这已经够味了。

秋风是个理发师，她把白杨树叶吹得发黄，把葡萄吹得发紫，把枣子吹得发红，把沉甸甸的谷穗吹得更加谦逊低调。第一抹秋色往往涂在庄稼上。那些谷穗黄黄的，一如女子新染的发辫。秧田里散布着棋子一样的黑头，双脚踩得打谷机“呜儿呜儿”疯转，他们在忙着秋收。收割后的秧田并不狼籍，稻草被那些不嫌泼烦的农夫捆扎成均匀的草个子，童话里的小人儿一般站满秧田。稻草人晒干后，农夫把它们挑回家，码在院坝边，簇成一个个草垛。枯黄色的臃肿的草垛，那是乡村的太阳，农夫靠它们煮饭取暖，它们蓄积的光热可以温暖整整一个冬天。山里的草垛可不是直接堆码在地上的，聪明的山里人把它们悬空高束在苦楝树上，像酉水河边的吊脚楼一样耐看。

打下新米熬稀粥、做糍粑，米香在厨房里弥漫来开，那是浅秋的味道。
小冬
一个小小的，还没长大的冬天，就像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从立冬到冬至，太阳一路奔跑，到这里终于慢下来，开始赖床了。似乎怕冷，一大早才从大地的被窝里爬出来，懒洋洋的，抖索着。脸红着，四周绒绒的，像小鸭的毛。这时候的太阳暖暖的，照在人身上，是一种温情脉脉的抚摩。午饭后在阳台上晒太阳，看闲书，打瞌睡，那是贵族的享受。

没有风，没有雪，雨也很少下，连霜都是薄薄的，一见太阳就化。陕南水暖，这时候还没开始结冰，严冬的铁幕还没拉上。就是阴天，即便有雾，也是淡淡的，整个世界在混沌中陷入沉静安详。一个人在街上走，感觉有点冷，哈一口白汽，也是淡淡的。双手插进裤兜里，感受着来自大腿的结实的温暖，但不用围围巾、戴手套。傍晚的空气中氤氲着枯叶燃烧的油脂香，还有烤红薯的香，远远的，淡淡的，渗入肺腑。法桐的叶子蜷缩在枝上，蝴蝶标本一样。池塘里有荷叶瘦伶伶地挺立着。

秋获冬藏后，乡村懒懒的，闲闲的。农妇养一头年猪，喂几只鸡，在平静安适中等待旧历新年的到来。农夫进城找钱，傍晚回家有热饭在锅里煨着。偶有闲情逸致，约三两戏友，去村委会院子里扯弦子，几声“王朝马汉”扔出去，一身清爽。
这时候，不知谁家的小孩“呱呱”坠地了。是女孩就叫“小芹”，是男孩就叫“小冬”吧。小是可爱的意思。小巧玲珑，语含娇嗔，就像我们说小花、小草、小猫、小狗、小家伙……

小冬是宁静的、丰裕的，不似隆冬那般死寂、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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