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89horus :改良
一
还没进村,凄惨牛哞传来,左山向头顶倾下来,土路颤抖,身体战栗。急匆匆步伐瞬时立定,脚掌抓紧地面,抵挡被喉咙拉成线的牛哞,撞击高山,弹回,射进耳膜。
振兴爷又骟牛。谁说了声。
饿了一星期的我们,激灵起来,向村里跑。
你说,香子姑姑也吃牛卵驴蛋?
肯定,要么怎能忒白胖?
听说香子姑嫁到省城了。嫁了个火车司机。振兴奶眼睛长后脑勺了。看不起咱山旮旯人。
我忍住顶上喉咙的饥饿,顾不上回家填饱肚子,跟着他们拐向戏台院。
我想起看振兴爷劁猪情形。
我们在河槽滑冰车。猪撕破喉咙的尖锐声破空而来,愣神间,几辆冰车陷进夜水窝儿。恒来诡秘一笑,振兴爷劁猪呢。我们顾不上夜水灌进鞋窝儿,跳跃着跑向河岸。溅起冰渣落在冒着热气的脸上,爽极了。人圈里,一人摁着小猪前腿,振兴爷嘴衔劁猪刀,跪在小猪后腿上,猪嘶吼撞刀刃上,被割得丝丝缕缕,直刺耳鼓膜。振兴爷并中指食指比划猪肚,拿下劁猪刀,猪娃拼命挣扎,嚎叫声更大了。振兴爷用刀剔后腿窝处猪毛,斜拉一道二寸长口子,伸二指进口子左右掏,,神速勾出一段带细肉丝的肠子,扔进脚下水盆,用线扎紧伤口,归位,捏三角弯针穿针引线缝合刀口,撒上消炎粉。
一中年人说,嚎啥嚎?不就做个结扎手术?我们人还结扎。伸手抓向身边那人裆部。
嚎声渐渐弱下去,猪蹒跚着蹩向墙根,主人赶着小猪回家。
赶到戏台院时,看到墙下树干拴着牲畜。牛眼角流出混沌泪水,昂头长哞------凄惨直搅人心。游弋的狗,眼睛躲闪着恐惧、乞求、悲悯的光,摇尾呲牙,鼻子哼哼,眼神瞥着人脚。
人圈内,一人用帽子蒙牛眼,他眼角泛潮,抓挠着牛脖子。两后生拉着绑牛后腿的绳子。牛一抽一抽,抽搐着身子。喉咙撕裂声,像砂布擦铁锹磨着鼓膜。振兴爷正用烙铁烙伤口。嗤嗤------嗤嗤-----青烟杂着肉香飘渺,喉咙反呃酸水。空洞的胃痉挛着。我摁住胃部,弯下腰。振兴爷拍拍牛胯,好了。站起来揩拭劁猪刀,劁猪刀头三角形,两边开刃,刀把上小钩,明晃晃的在冬日阳光下闪着寒光。我身上泛起鸡皮疙瘩。见几个男人扭捏着捂住裤裆。
有人点着一支烟塞进他嘴,振兴爷猛吸一口,徐徐吐出。
一人牵着驴过来。驴昂着脖子呃呃呃------嘶鸣,蹄子滑行,后挫力把地面镬开几道壕。两后生抓着绳子搭在驴后腿弯儿,驴警觉地尥后蹄子,脱开绳索,后生们继续把绳子搭在驴后腿,往前一拉,驴后腿跪在地上,拉缰绳的后生揪住缰绳,又一后生搂住驴脖子,往前一推,驴倒在地上,拉缰绳的脱上衣捂住驴眼。振兴爷拿木夹夹住两颗驴蛋,有人用鸡毛沾了胡麻油涂抹驴蛋,振兴爷执刀轻划驴蛋,一颗带着血丝的驴蛋掉进宝儿叔端的小盆,再轻划另颗驴蛋,驴蛋掉入小盆。有人再用鸡毛蘸油涂抹,振兴爷接过人递过烧红的烙铁,小心翼翼地烙夹棍上的肉。振兴爷就像女人缝衣服,专注。
人们松开绳子,驴一翻身,站起来,扑棱棱----打着喷嚏。咴呃咴呃-----叫起来,屁股跌落串串粪蛋,像省略号……驴往前走,振兴爷拉住驴尾巴后拽,驴往后点了几点蹄子,振兴爷在驴后臀一拍,去吧。遛半个月,白天黑夜都不停。
有人递烟,点上,振兴爷长长吸口烟,吐出。眯着眼蹲下,细致地洗了劁猪刀,用棉布仔细揩拭,放入药箱,往熊熊燃烧火上添木材。
树上拴着的牛昂头哞叫起来,驴低着头,扬蹄狠命刨地面,昂头“咴咴烣咴”嘶吼,强大的声音撕裂声带,像断裂木材茬。振兴爷看看驴,说今天骟了这头驴就行了。
肚咕噜咕噜叫起来。恒来踢我一脚,又不给你吃。肚子白叫唤。
宝宝叔七八岁光景,端着装了牛羊蛋的铝盆就走。振兴爷说,等等。连这头驴蛋也拿上。
一肚子谷面糊糊没消减走几里路带来的疲惫,我沉沉睡去。叮铃---叮铃----铃铛声打破夜的寂静,撕裂夜的黑,渗进缀满星星的夜空,穿麻纸窗而来,把我从沉睡拽出来,我听到驴扑棱棱喷嚏声,蹄铁掌敲击石板的清脆声,铃铛肯定铜质,清脆、清冽,撞击院墙。脑海显影着一幅画面:一老人袖手挽缰绳踽踽独行,骟驴脑门系绺红布,像坐月子女人屋门系的红布绺,一步一趔趄前行。声音时断时续,睡意随铃铛声渐行渐远,慢慢侵袭上来。
第二天下午返校,村口遇见广林大爷袖手挽着缰绳机械跟着驴走,驴停下来,广林大爷也停下来打盹。铃铛不响了,惊醒了他,迈步就走。铃铛再次叮铃起来。
那年过大年,村人带着大牲畜迎喜神。一匹驴突然立定,扑棱棱打起响鼻,突然撒开腿就跑,其他牲畜也跟着撒起欢儿来。人们看到振兴爷走来,恍然大悟。迎喜神进行到鞭打春牛环节,人们高兴地举木棒打牛。牛突然猛地挣脱人的掌控,蹿进人群,撞倒几个孩子,跑向唐河。振兴爷尴尬地笑着。
蒸糕爷笑笑说,振兴身上气味带着杀伐气,牲畜都怕。
麒麟儿说,其实,那不是杀伐,他不过改良牲口品种罢了。
二
家族自灵丘(赵武灵王埋葬地,现存坟丘。)迁来。繁衍几代后,有兄弟俩出类拔萃。老大中秀才,住东院,老二中武举,住西院。门楼相对。
我们东院多出读书人。西院人继承武举人基因,自具杀伐气质。我有记忆时,东院门楼已毁,我们爬上西院门楼掏鸟。有一次掏出几只蝙蝠,通体黑色的蝙蝠叫声瘆人,声音渗入皮肤穿透肉体直达血管。血奔突着。我听到了血液汩汩流淌声,直抵指尖。手烙铁烙了一样撒开。蝙蝠扑向门楼榫卯间隙,被撞得直叫,吱吱声变成阴恻恻的笑,我掉下门楼横梁。
门楼边老奶奶出来,问,蛋儿。没事儿吧?来给你揉揉。小孩传染上水痘,大人就向老奶奶求药。药就是举人老爷用过的弓刮下的粉末,水服后,水痘奇迹般消失。
振兴爷就是这位老奶奶的侄子。
振兴奶是灵丘多辉人,整日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村子西高东低。一排三户,振兴爷与二爷爷分住西东两边。二爷爷武举人嫡系,老三任村主任,老四当校长。中间住我大伯。大伯跟二爷爷都退伍军人,大伯退伍在信用社工作后回村担任过村支书。振兴爷在公社工作,村人眼中正式工作比村干部地位高。大伯盖房,后檐滴水道竟被二爷爷堵死,大伯不愿跟人冲突,就在房西开水道排后檐水。大伯母照例堵死了西邻流向她院落的水道口。振兴奶站崖头扯开喉咙大骂,大伯母正好窝心,两家吵起来了。香子姑二姑帮振兴奶骂大伯母,大伯家二姐三姐也加入混骂。东邻爷爷家人抱膀子观战。
村人说,振兴奶是白虎星转世。
振兴爷周一骑着自行车去公社兽医站上班。车后座侧挂着红十字药箱。叮铃铃---叮铃铃-----振兴爷摁铃提醒巷道里推铁箍的孩童。铃铃--铃铃---铃铃铃铃------两种声音一碰,我们就控制住铁箍,手指塞嘴吮吸着。伙伴们羡慕的眼神要熔化振兴爷,振兴爷越发得意地摁响车铃铛。叮铃铃---叮铃铃-----自行车在我们注目礼下,扬长而去。
我们向香子姑套近乎,想沾点有自行车的优越感。香子姑斜睨着我们,白眼珠吓人。
村里就两辆自行车。李泉父亲是县邮政局长,给了他一辆自行车。振兴爷车可公配的。
一到周六上午,我们就守在村口,等着看振兴爷的自行车。叮铃铃声由远而近,我们欢呼雀跃,跟着自行车跑。
逢年过节时,香子姑回来看望父母,一副高高在上样子。逼退我们的脚步与问候。
我工作后,去市里参加考试,迷了路,步走到西郊。踌躇之间,一辆自行车停下来。嗨。你怎跑这儿?
香子姑。您怎在这儿?
我就住在这儿。
听我迷路了。她说,先到我家去,让人送你到考点。坐后座上,一下想起振兴爷那辆自行车。香子姑,您不是在省城?回来了。你二孩叔也住这儿。二孩叔也西院的,早就带全家来市里讨生活了。一会儿,进了一院落,二孩叔撅着嘴。香子姑住南房,一张床,几件家具。香子姑出去一会儿,回来说,让二孩叔的孩子送你去考点哇。
二姑比我小。读高中时,来我家问我父亲“现代与当代分割线是哪年?”我羡慕得不得了。我都不懂现代当代,你懂了还问啥分割线?这事儿给我影响是,我必须好好读书了。要么让人嘲笑。二姑没考上大学,嫁到市郊。我到城里学校那年,她来找我,说,你宝儿叔中考落榜,想来你们学校补习。新校长极难说话,这不赶鸭子上架?看着二姑难受热切神态,我硬着头皮找校长,还没开口,校长就把我推出房间,去去去。别烦我。我扭头就走。看着眼角泛泪的宝儿叔,我硬生生停住脚。宝儿叔说,你跟人家说说好话。东院人没西院人的英武气,但有读书人的硬气。我们要尊严。我说,咱想别的办法吧。补习一班主任师范毕业后分配到我们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常带他回家吃饭。果然,他要了200元后,把宝儿叔收到他班了。宝儿叔也没考住高中。
三姑四姑都初中毕业就回家了。听说二姑给三姑介绍了个对象,嫁到市郊了。
坐客车回老家,车进加油站,四姑带白手套出来,矮胖身材操一把加油枪,滑稽极了。
分开地那年,振兴爷就不去兽医站去了。
一周六晚上,振兴爷来我家问:陈文山他们邀着去省里告状,我该不该去?父亲沉吟间,振兴爷抱头长叹一声,唉-------压抑瞬间充满我家窄小房间。父亲说,按理该逐级向上反映情况。不该直接向省里诉求。振兴爷说,县市没相关机构了,不知道找谁?父亲说找分管副县长。振兴爷抬起头,我看到他眼镜上笼着雾气。
三
我在省城读书期间,春夏之交回老家,出小镇向五里外村子走,隐隐约约清香缥缈鼻翼。快进村,路两边地里开满花:粉红桃花、白杏花、李花、果花。蜜蜂嗡嗡绕着花飞。谁的手笔?就看见一人从果树边站起。镜片闪着光。振兴爷?劁猪骟牛的人侍弄起花果了?
回来了?振兴爷嘿嘿笑。怎么?你也不相信爷爷种树侍弄花果?前年修建省道征地。他扬扬下巴示意对面。张俭找我商量,想硬抗征地多得钱。我想咱好歹是公家人,懂法。征地是好事呢。徬着公路啥不能干?张俭找我商量种果树。我想咱前半辈子劁猪骟羊,做断子绝种的事儿,后半辈子该积德了。
您那不叫断子绝种,那叫改良。
放眼望去,这片淤地都是果树。东边张俭与三九叔侄,振兴爷西边鲁智深也种起经济林。
那年清明,我照例驻足振兴爷果园,北头盖起了一座房屋,屋前那棵树开着粉白杏花、粉红桃花、紫白李花、纯白果花,层层叠叠,真好看。我磁了。振兴爷的改良思维深入骨髓了。年轻时改良牲畜,给牛驴去势,让它们更好为人服务;老了转行改良树木。我们这地方种植的树木都本地品种,杏子李子桃子宾果瘦小干瘪,振兴爷嫁接新品种?振兴奶迎出来,回来了?昨天还跟你妈拉呱你呢。振兴爷听到我们对话,从果园出来了,镜片下流淌出笑意,右手握着刮刀,左手抓把树梢,回来看你爹妈了?转身进屋。我闭眼,贪婪地吸嗅香味。振兴爷原来喜欢果香,怪不得老屋院里种满杏树果树桃树梨树。心头突地一跳。怪不得大姑叫香子。振兴爷提着一塑料袋出来。给你些杏干瓜子吃。
看我疑惑,说,帮你宝叔进补习班,还没感谢你呢。
我还为没督促宝儿叔考上高中懊悔呢。
他又笨又懒,不怨你。
我看着振兴爷手里的刮刀,您在打理树?走看看去。进了果园,振兴爷抚摸着一棵树,用刮刀刻刮树干上疤眼。他凑近脸,斜了刮刀剜疤眼堵塞着的黑颗粒状粘稠物。这是虫子粪。里面有虫子,得及时祛除,要么祸害树。用力剜出一些虫子粪。嗤啦----嗤啦-----刮刀划过疤眼边缘,一会儿,疤眼修整得光溜溜的了。振兴爷走到房后,用筐子提来肥料,铁锹在树根挖窝儿,把肥料倒进去,走到水井旁,拉过塑料管浇水。
吸嗅着沁人心脾的果香,看着蜜蜂穿梭在红白粉花间,心底顿生柔和。
又一年中秋回去看望爹妈,我照例驻足果园。振兴奶端坐屋门前,收拾西红柿黄瓜,嘴里呼哨着声音,屋前晒着的豇豆红豆黄豆堆上啄食的鸟儿扑腾翅膀飞起,敛翅膀,射向蓝天。
振兴爷呢?
奶奶笑眯眯地说,回来了?真孝敬。脸一拉,你振兴爷?还不是打理那些王宝贝。一辈子死脑筋,不是伺候牲畜就是伺候树,就是不管孩子。
谁说我不管孩子?振兴爷从果园出来了。回来了?来。进屋喝茶。自制茶。
啊?您还会制茶?
你奶奶在塄头地畔房前屋后种了些菊花,正好采了制茶,亲朋好友来了喝。说着递过果子,刚洗过的,吃吧。
挡不住果香,咬了口,脆生生的果子,满嘴清香。
振兴爷打开纸包,捏撮儿茶,你闻闻。一股清冽清香扑鼻。
振兴奶说,你看看你宝儿叔,念书不成,学艺不精,今想干这明想干那,他也不管!
振兴爷说,现在的孩子高不成低不就,让学艺嫌掉价,让念书屁股安着滚珠,不吃苦,忍不住寂寞,还想着变成城里人,哪有这种美事儿?你是读书人,给爷爷说道说道。都说我有改良思维,为啥就改不了你宝儿叔的劣根儿?
我躲开振兴爷灼热目光,扭头看果园,塄头地畔躺着硕大葫芦倭瓜,树间套种的黄芪招摇着耀眼黄花,香气氤氲。木架上饱满豇豆红豆荚蔓快坠断了,鲜红果子缀满枝头。东面唐河浮着雾气,西墚青纱帐招摇着风色,远山青黛燃了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