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逐渐消逝的事物(刊于《大地文学》卷57)

2021-12-30经典散文
[db:简介]
                                                           逐渐消逝的事物
                                         高卫国
                                           一
      仔细听,乡村的夜是有声音的。
      风抚摸墙体的呜咽,庄稼拔节的脆响,雨水滑过屋檐的滴答,河流冲刷石头的低吟。还有虫鸣蛙鸣伴着不远处一两声犬吠,最迷人的当属错落有致的鸟鸣。
      众多鸟畜的身影从我记忆深处掠过,带我穿越时间的隧道,回到儿时的乡村大地。灰鸽子乡下唤做咕咕虫,中等体型,羽毛灰褐色,外形与鸽子相似,尾尖有白色的羽毛,发出“咕咕咕--”的叫声,浑厚低沉,余韵悠长。在早年的乡下这是一种常见的鸟,灰鸽子信步田间,觅食谷物,那是乡村和谐画面的一部分。有时也会三五只一起出现,晒坪上麦子摊开了薄薄的一层,几只灰鸽子低头啄食,小眼睛警觉地扫向四周,稍有动静,便展翅飞到了邻家的屋顶。
     谁家新燕啄春泥?初春时节,燕子在当街的门楼下忙着用衔来的泥巴筑巢。我是在春日的午后,看见成群的燕子在河边蹁跹,斜翅滑过河面时,整条河都波光涌动,我能看见燕子翅膀上闪着油亮亮的光。
     临水伫立的一株高高的芦荻托着一只鸟,我不知道这只鸟的名字。远处河面上几只野生的水鸭子在安闲的游弋觅食。一只长嘴巴鹭鸶,呆立在河的近岸,临水自照。这只呆立水边,临水自照的白羽毛长脖子的鹭鸶,定是鸟类中的庄周,它在临水一瞥的瞬间,是不是在思考着“鸟性”或“鸟生”。一阵微风吹过,河岸的芦荻随风飘荡,那只不知名的小鸟,对着水面叽叽喳喳的叫了几声,振翅而飞。
      仪容端庄的布谷鸟曾在《诗经》的天空中飞翔:“鳲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麦浪翻滚,青黄相间,这个季节,布谷鸟就从云层滑过,“布谷布谷,割麦种谷”。五月的田地间,农人在这叫声中就繁忙起来,拾掇镰刀、泼水、打场,等待着老天爷再给几个毒辣辣的日头,麦穗焦黄时,一把把镰刀闪过,大地便裸露出本色。此时,布谷鸟的叫声也就显得更充实饱满,烟火俗世在鸟声中充溢着温暖和希冀。
      猫头鹰在我老家叫“咕咕喵”,乡下流传着“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的谚语。“咯咯咯、咯咯咯”它的笑声划破夜空,在村庄的上空飘荡,给整个村庄笼罩了一层不祥的阴影,据说听到它的笑声,这个村庄就会有人走向另一个世界。因此村民常常把猫头鹰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于是猫头鹰又多了一个不吉利的名字叫“报丧鸟”。长大后读书,我才知道猫头鹰的恶名是人类强加给它的,它其实是一种益鸟,生有一双锐利的爪子和一双夜视眼,能准确地捕获老鼠。
      在我小时候,麻雀是乡间最常见的鸟,屋檐下、麦场边、高粱地头随处可见,成群结队。来郑州工作的某一年,我跟随一个做焦炭生意的老乡想谋取一些利益,那时候母亲曾训我:“小小虫跟着个夜鳖蝠飞,看你能整出个啥名堂。”小小虫是家乡对麻雀的称呼,这谚语是乡村泥土孕育出最朴实的智慧。
      我曾经和一只鸟擦肩而过,那是一只啄木鸟,长着翠翠的羽毛,有直而尖的喙。二哥爬上树,在树洞里逮住了一只成鸟,我激动地在树下拍手。那是一颗粗壮的柳树,一只手拿着鸟,二哥下不来,于是他用一支嫩柳枝缠住了啄木鸟的翅膀从树上扔给我,在快要落到地的刹那,鸟挣脱了柳树枝飞走了,看着飞走的鸟,我伤心地哭了。天空划过一道柔美的弧线,啄木鸟完成了自我救赎,也救赎了一个懵懂的孩童,让我对儿时的回忆少了一种负罪感。
      偶尔会看见鹌鹑,和半大的鸡娃差不多,鹌鹑没有尾巴。我曾在麦地拔草时遇见过,当时我还纳闷一只鸡娃怎么就跑到野地来了?我大喊:“哥哥快看!这有一只鸡娃。”哥哥瞟了一眼说,是只鹌鹑。我们的声音惊动了它,那只鹌鹑低飞着跑开了。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老家果园里的果树,结满了一树一树的线装典籍、世界名著。我兴奋地招呼着一个儿时的伙伴,叮嘱他在地里看着,我去套驴车来拉。梦境再现了驴拉车爬坡的场景,那头毛驴低着头弓着身,前蹄吃力的扒着地面,后蹄承重屁股略呈下蹲式,地面扬起尘土,车子缓缓前行。我做梦时自己的车已经买了好几年,可潜意识里拉重仍是早年这头毛驴。
       乡村的黎明不是从一声鸡啼里走出,而是从一声驴鸣中醒来。小时候,收工之后父亲会叮嘱我牵上毛驴,找一个相对宽阔处引毛驴打滚。我牵着毛驴原地转两圈,毛驴便心领神会,咕咚一声将自己放倒,踢腾着四蹄,直翻得尘土飞扬,然后抖落身上的土,打一个响鼻,志得意满走向草料棚。一头咀嚼草料的驴就是一个悠闲的智者。我翻阅了动物词典,词典上对驴的记载很简洁:性温驯、富忍耐力,但颇执拗,堪粗食。 驴马猪犬、鸡鸭牛羊本就是乡村生活的一部分。在我家乡,牛并不读“niu”而是读作“ou”二声。乡村古会上有专门的牛市,与贩卖衣服的街道相比,牛市自有一种别样的烟火气息。牛市里不仅仅有牛,还有马、驴、猪、羊,大一点儿牲畜都集中在这乡村的一隅。从热闹的街道穿出来,在街口的寨外远远地就嗅到了一股牲畜的尿骚味儿,混合着四周泥土、庄稼、野草的气息。偶尔会有马甩出一个响鼻,一会儿又听见驴发出了“吼咴吼咴”的叫声,与驴叫声相和的是几声犬吠。
      若是在冬天的夜晚,犬吠声能穿透乡村厚实的夜,这犬吠声在没有边缘的旷远中,显得格外神秘。乡村的犬吠往往是此起彼伏,彼此呼应,邻村的犬吠声也贴着河面传来。连绵的犬吠在夜空中延宕,乡村的夜在这吠声中睡去又醒来。
      一两声鸟鸣或犬吠,乡村的底色便在这声响中活泛起来。祖父抖搂了一下上衣披在肩上,溜达到羊圈看了一眼,回头叮嘱我下午散学后去河坡放羊。牧羊人那是影视作品里的称呼,在我儿时的乡下,牧羊称之为放羊,影视作品里漫山遍野的羊群妆点成了牧羊人的诗行,而我放牧的仅有两三只,最多也不过五六只。傍晚时分,夕阳给大地镀上一层金光,“咩咩”叫的小羊羔,将一个个黑蛋蛋撒落在乡间的小路上。
       雨滴淋湿河流,时间在时光之河里游走。这些熟悉的身影是什么时候开始淡出人们视线的?驴马牛骡不见了,到处乱跑的鸡鸭消逝了;家乡的小河,河床变窄,水流污染,水鸟和长脖子鹭鸶已难觅影踪;灰鸽子、布谷鸟飞去了远方,一同飞走的还有羽毛鲜艳头上顶着一把小扇子的戴胜。
                                              二
        那年月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有约定俗成的“唤头”,拨浪鼓一响就是卖酱油醋的来了,酱油我们称之为“青酱”。拨浪鼓的声音远远地飘到了巷子里,四下邻里不知谁高喊了一句:“麻换诚来了”,于是街坊纷纷拿着盛青酱和醋的瓶子走出家门。麻换诚是一个满脸麻坑的中年人,究竟姓什么无人知晓,因满脸麻坑人们都喊他麻换诚。他赶着辆牛车,牛车上放着两个黑漆漆大瓮,瓮里分别装着酱油和醋。人们把瓶子递给麻换诚,酽冽的酱油,从大瓮里用木滤子舀出,倒进一个大大的漏斗里,通过这个漏斗就灌进了瓶子里。打发完一拨生意后,他赶着牛车继续前行,拨浪鼓响过之后能听到一声声的吆喝:“青酱么——醋嘞”青酱么后面拖一个长长的尾音儿。
        “叮当、叮当”胡同深处传来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不消说这是卖香油的来了。卖香油的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车后座两侧各挂一个油油的篓子,两个油桶优哉游哉地蹲在篓子里。自行车把上悬着半拉犁铧,他手里攥着一个细铁棒,走到巷子口就用铁棒击打那半拉犁铧,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我抓起灶台上油腻腻的香油瓶,撒开小脚丫跑出大门,芝麻油的醇香早已经随风灌进我的鼻孔。
       卖肉的唤头是木制的梆子,“梆梆梆”的响声传来,那定是卖肉的来了,然而梆子声对我没有吸引力。小时候家里穷,除了过年和赶会,平时是吃不上肉的。有一种情况例外,赶上家里劁猪或骟羊,祖父把“腰子”收拾干净过油煎,然后分给家里的男孩子吃。后来进城发现这物件儿却是烧烤摊上必备之物,入口咸咸的略带腥味儿,肉面叨叨的不筋道,有一股浓浓的孜然味儿。
       骟匠也有唤头,自行车前面插一个细杆,上面绑着一撮羊毛,远远地望去像戏台子上神佛戏里的拂尘。骟匠一生骟猪骟羊,剥夺这些牲口的天伦之乐,让它们安心长膘。骟匠走进院子,随身抽出一卷油光闪亮的熟牛皮,展开后各式工具便一字排开,亮闪闪的射出寒光。他嘴里叼着一柄带着回钩的小刀,用手抚摸着猪或羊,突然出招,狠且稳,等猪羊再站起身时已经被摘取了睾丸。
      无需唤头,消息却能像风一样飞遍村庄的,那一定是炒爆米花的来了。傍晚时分,一个炒爆米花的老人在合作社门前的空地上摆开了阵势。他那看不清颜色的老棉袄外罩着蓝色卡其布围裙,油油的闪着亮光。一个黑色的爆米花筒,在老人的摇动下不停转动,火舌贪婪地舔着筒壁。“爆米花出锅啰”一声吆喝,围在四周的小伙伴吓得急忙后撤,接着就是 “嘭”的一声巨响,于是空气里弥漫的全是爆米花的香味儿。
      那时候,物流不发达,乡村连代销点都少见。母亲和一个本家婶子经常骑着自行车走几十里路,去卖小孩子的鞋袜衣帽和一些家庭日用品。有时货物没有卖完需要找住宿的地方,总有好心人留宿,母亲说那个年代民风淳朴,主人不仅热心留宿还热情地招待她们吃饭。
       有一次,好心的女主人比较健谈,吃过饭拉家常,女主人说她丈夫是个煤矿工人,孩子跟丈夫在城里,她一个人在家种田,喜行善,经常给过往的人提供方便。有一年有一个打兔子的走到他们庄,天晚了要找个落脚的地儿,起初她感觉男女不便没有答应他,后来看他实在没有去处,就留他住在偏房,得亏留下这个打兔子的,若不然那一晚后果不堪设想。到了半夜,有个蒙面人潜入她的房间,逼迫她把丈夫送到家里的钱交出来,响声惊动了偏房里的打兔人,打兔人从门外对着这个蒙面人的腿放了一枪,冲进屋去制服了他,扯下蒙面巾一看,蒙面人竟是这个村的会计。
       我想起了那些年乡村的打兔人,他们背一杆长枪,腰上挂一个军用壶,那壶磨得铮亮,壶里装的不是水而是铁沙子,一粒粒类似自行车滚珠大小的铁丸,是打兔子的子弹。在秋收之后,一马平川,没有农作物遮挡视线,这时他们背着长枪结伴而来。母亲说:“说媒打兔子净跑些瞎路子。”也道出了他们生活的不易,可是这个世界上谁的生活容易呢?在长枪的驱赶、杀戮下,兔子也不见了踪迹。那背后的长枪和捕猎灰鸽子的粘网一样,无故扰乱了自然界看似蓬勃杂乱却俨然有序的生命。
        看见的,看不见了。看不见的,是否就不存在?记住的,忘却了。忘却的,是否就不会再记起?多年后我融入了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城市森林。马齿菜、牛筋草、吸溜甜,啄木鸟、小燕子、猫头鹰,当我再次呼唤这些名字的时候,乡村大地已经裸露出一片狼藉,一起被掩入尘埃的还有它们的声音、它们的温度和情感。那些昔日乡村常见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消失的草木、逐渐消逝的飞鸟、逐渐消逝的牛羊,还有那些逐渐消逝的行当,以及行当背后淳朴的古风,看见的、看不见的都隐于岁月的褶皱,一如我眼前逐渐消逝的村庄。
                                                       (刊于《大地文学》卷57)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