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栗子

1

秋收季节，阿满骑着装满板栗的三轮车。有的是光滑的板栗，有的是青绿色的栗蓬，栗刺儿扎到麻袋外面。媳妇小凤把空麻袋垫在屁股下面，阿满小心地绕过不安分的石子。

我远远地冲着阿满和小凤招手，阿满像个载誉而归的英雄。

小凤挥了挥手，大声喊着，来我家说话。

阿满是我初中同学，大我两岁。阿满家有六七坡栗子树，每坡百八十棵，栗园的活一年闲不着，剪枝、浇水、施肥、修整树场、捡板栗。每年能捡一万多斤，赶上价位高时，收入不错。

我到他家时，他们在卸车。阿满站车上往下扔麻袋。阿满的父亲解口绳。小凤倒板栗。她把没开口的放到栗蓬堆上，开口的放到栗子机里打。打碎的栗屑被吹出来，胖乎乎的板栗从出口滚落下来。

阿满把打好的五袋栗光放到三轮车上，拉到村口去卖。小凤往青栗蓬上堆洒些水，用塑料布盖好。防止开口的栗蓬风干。风干的栗子卖不出去，容易坏，挑栗子时也被拣出来。

他们忙完，小凤进屋拿出一盘炒栗子让我吃。说这是大锅炒的风干栗子，和外面糖炒的不一样味。我剥开一颗吃，又面又甜，是天然的甜。小凤说，炒栗子时，必须先把锅烧热，手放上面发烫时，再放栗子。这时，盖好锅盖，听不到砰砰爆，再翻个，把另一面炒熟，就可以吃了。

2

2020年由于疫情，板栗滞销。阿满的父亲上火了，一直唠叨，不管价位多低，也要收回来。这是他一生经营的事业啊。

阿满的父亲今年七十五岁，我叫他大叔。

大叔讲，自己十七岁就开始当家，经营栗树。他人生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用卖栗子钱盖房子、娶媳妇。

包产到户了，他家分的都是不结栗子的老树。他只好重新育栗苗，移栽到山上更新。每家栗树场都挨着，界线不明显。谁都想占地方，多栽几棵树。常因分界线吵架。

天蒙蒙亮，大叔被鸟儿吵醒，起来吃口饭就上山了。到西沟栗树场，有五六里，都是上坡路。那是分得唯一一块好地，他当命一样守护。指望那些栗树过日子呢。心里正想着，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栽的一百多棵小苗，被人拔了，当时说不出话来，一口气憋在心里。究竟是谁呢？他突然想到，紧挨着他家栗树场的赵海，前几天在边界线上栽有三十棵栗树苗，多占了地。大叔和他吵了一架。年轻气盛的他们破口大骂，谁都不让谁。大叔气急之下，给拔掉十多棵栗苗。没想到他竟来报复。找赵海理论。可他是村霸，别说大叔，村干部也没办法。调解几天，最后说，你认了吧，谁让你惹了他啊。就这样，大叔气出病。吃了很多药，落下了忧郁症。

没办法，大叔就开自留山。砍杂树，一镐一镐地刨坑，做树盆，背水，一棵一棵把那片山栽满。

几年后，栗树丰收，大叔手里有了钱，就张罗盖房子。终于盖好了三间小黑瓦房。姐姐托人介绍一房媳妇。因为新媳妇爱穿花衣服，我们叫她花婶。花婶很争气，生了一儿一女。乖巧懂事，孩子慢慢长大。大叔更知道抓钱了。

阿满读初中时，大叔的病厉害了。在村里四处跑。兄妹两轮流请假看着。时间久了，耽误很多课程。实在没办法，阿满辍学，专门看护大叔，让妹妹安心读书。阿满带着大叔四处看病，在他的照料下，病好些了。虽不再乱跑，但依然胡思乱想。有时用手指着血管说，里面有气，来回乱串。一会儿这儿难受，一会儿那难受。好的时候，就下地里干活，和正常人一样。阿满和大叔又开了六七块自留山，全栽上栗树。

栗树或端庄，或古朴，或苍翠。如伞，如盖，撑一片天空，遮一片绿荫。

满山的栗树，让爷俩特别开心。

3

不久，阿满的疯奶奶得了癌症，需要一大笔手术费。

家里的存款花光了，大叔急得抑郁症犯了。阿满见小凤很能持家，就决定和阿军一起去矿上打工，多赚些钱给疯奶奶治病养家。可是大奶最终去世了。阿满仍留在矿上，农忙时回家帮忙，那几年没少赚钱。

每次探家，大叔总是念叨他的心病，说赵海当年如何如何欺负他。说这口气不出，病根也去不掉。有时阿满听烦了。说不然明天我拿刀杀了他？现在咱们日子比他过得好，这口气也算争了，还计较什么。因为赵海花钱当上村长，所以大叔更气愤。

直到赵海出事，他才算把话题放下。

村子种植板栗，成了富裕村，国家每年给村子拨扶持款，这些钱被赵海贪污了。会计怕出事，给县纪检写匿名信，举报赵海，赵海被送进监狱。阿满的耳朵根彻底清净了。

4

村里都翻盖了新房，阿满也把旧房子翻新成别墅。地基打的和路一般高。四周栽满果树，桃，杏，大樱桃，杨桃，还有个大葡萄架。阿满家的栗子树也越来越多，每年秋天都雇四五个小工。

我们两家是邻居，每次回家都要到他家坐坐。我问大叔，你家板栗怎么那么好，成了小队里独一份免检产品，他露出自豪的神情，我有绝招，别人我还不告诉，也就说给大侄女你。每年秋天捡完栗子，我把空栗蓬埋在地下，化了就沤成肥。夏天，再追一遍肥，打一遍药。每棵栗树旁，我还做个人工水槽，储存雨水，给栗树浇水。我笑着问，人工水槽怎么做。他说，在地上挖个深坑，里面铺上塑料，水渗不进土里，就自动保存下来了。我夸他聪明。他还说剪枝非常重要，我家那多栗树，从不让别人剪，我相不中，你看我剪的枝有个特点，都留三个枝，成鸡爪状，便于吸收阳光，整棵树也是这种形状，不整齐的枝杈全被砍掉。我听大叔讲完，从心里佩服他，几十年如一日，每棵树都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用心呵护的，全村只有他一人。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有一片栗树白瞎了，一百多棵啊，开矿给砍了。矿采完，栗树也没长起来，矿渣把地侵蚀了，真是坑人啊，为了赚钱不管不顾，树也是命，不能破坏。

他说，我干不动了，让阿满回来种植栗树，虽说赚钱在城里买了楼房。哪儿也不如农村好，这儿才是真正的家，这些栗树是国家好政策带来的福祗。

我看他虔诚的样子，突然很感动。

5

四月中旬，栗树花开。栗花是长长的绒绒的淡黄色，远远望去，像毛毛虫挂满了枝头，没有鲜艳的颜色，更没有婀娜多姿的身段，其实，称其为花很勉强，它没有花蜜，也不招蜂引蝶，更不讨喜的，是它与众不同的味道，有点像食用碱用多了，蒸出来的发面馒头味，浓浓的，腻腻的。

栗花的花期不长，只有半个月的时间，那味道便迅速淡了下去，栗花飘落后，我们把它捡回来，编成辫状晾干，夏天在院里点燃，能驱虫。

6

阿满做过班长，人仗义、阳光，我们曾是同桌。

给，栗子，我妈昨晚炒的。阿满总是笑眯眯地，他留着傻瓜头，嘴角上翘，一米七的个头。我们一起走石子路，捡栗子，写作业。他暗中保护我，帮助我。

当时，班里有个智障生，总是欺负我，有一次我气哭了。晚上，阿满把他揍了一顿。为此事，老师给他停课。

第二天放学，阿满在路口等我。路很窄，阿满站在路中央，把手伸到我面前，手里拿着炒栗子。这次是我自己炒的。他笑着说，我要退学了，带父亲看病，打理栗园，以后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手里紧紧攥着炒栗子，栗花香飘着。那晚，他最后一次送我回家，谁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