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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阡陌行

2021-12-3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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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行


      小河自西曲折而东,在一个河湾里盘坐一个村庄,村里几百户人家,世代人临河而居。或耕种,或捕鱼,沿袭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习惯。

   
       一.玉玺

      
      我眼前的玉玺与镇国之宝无关,是一个人的名字。
      玉玺是一个十口之家的户主,我认识他比知道他的名字要早还几年。五十多岁,中等个,花白头发,面色灰暗,嘴唇发青。尤其是他的那身衣服,给我印象最深:上身是青灰色的腈纶衬衣,由于扣子错位,衣前襟一边长,一边短。裤子是绿黄色的,那绿黄已经褪色很久了。屁股和两膝处布满了油渍和尘灰,如过去挑担进村入户的剃头匠木架上挂的鐾刀布,黝黑发凉。左腿的裤管卷到膝盖下面,脚上的黄球鞋沾满了黄泥,卷起裤卷的那只脚的后跟裸露出来,脚后跟上结了一层灰甲,一眼就能看出最少一个月都没洗过。他这副模样让我眼前一亮,这亮并不是新鲜,而是一种久违了的破旧和人生沧桑感,让我的思维一下子缩回到过去那个饥荒饿人的年代。
       民政办公室门前,玉玺身边一辆木板车,由于多年风雨的腐蚀,车架上的有些部件早已脱落,整车只是个轮廓,若真的装满东西,恐怕会被压成一堆废柴。一个孩子脸色发黄,嘴唇干裂,两眼陷进窝坑里,看样子是发高烧的状态。
      玉玺与民政班主任正在理论,声音高亢,手一直一戳的,两嘴角都是唾沫,一副满理的腔调,情绪激动。如今的社会有个共同点,大凡人与人发生争执的地方,必然会有几个人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人围观,按我们的土话说,就是看笑话。玉玺见状,声音更高了,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声音里裹着一股浓重的酒和口臭混合的味道。几个人开始后撤,谁也没想到大早晨就遇到了酒晕子。我很快就听明白了,玉玺的孩子发高烧来这里找,主任说,孩子有病赶紧去医院,救助的事以后再说,治病要紧。玉玺执意不听,说无钱治病,不给钱就把孩子扔在这里。事后我想,玉玺的那种黑中透黄,黄中透青的面色,一定与酗酒有关,这些年我见过好几位因酒精中毒而死的人都是这种面色。
      没想到,一年之后我竟成为玉玺这个建档立卡的扶贫户的帮扶人。
      春夏之交,风像一位温柔的少女,柔和的拂在人的脸上。看不到边际的麦田积成一个巨大的绿海,风过处,麦浪翻滚。道路或沟边河岸上点缀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散发出一阵阵让人陶醉的香味。在村内一个农民建房的工地上,我见到了玉玺。他正站在二层的脚手架上砌砖。我问他干建筑工,一天能挣多少钱,他说像自己这样的大工(技术工)一天一百八,下面那些拎灰斗的一天八十。他的脸色依然黑中透青,青里泛黄。我说,你这是高空作业,不能喝酒。站在另一头脚手架上与玉玺干一样活的人说,他肚里养了酒虫,没有酒,人愿意,那虫不愿意,半夜里小解不上个半斤八两的也睡不着觉!
       玉玺全家八亩地,母亲八十多岁,双目失明;一个弟弟,股骨头坏死;妻子老家不详,是一位精神病人;长子自幼脑瘫在床,虽有一米六七的个头,却不知人走路、说话的滋味;余下五个女儿,二到十岁的样子,她们似乎继承了母亲疯癫的基因,不入人群,见有人来,便东躲西藏起来,蹲在暗处作出窥视的模样。
       这种家庭状况,致贫原因是什么?因残?因病?缺劳力?自身动力发展不足?
       村里开始为贫困户谋划脱贫致富的项目。玉玺全家享受低保、申请了危房改造资金,同时又给送了一只母山羊。这既能造血,又能享受养殖补贴的项目很适合他家。
       翻过春节,我与村干部约好,想听听玉玺还有什么样的需求,看看那只母羊的喂养情况。
       院子很静,但却异常凌乱。玉玺新建三间瓦房,中间一个过道,两边是耳房,又窄又矮不说,内外墙没粉刷,门窗也没安。堂屋西旁一大堆露着破败棉絮的棉袄棉裤,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脏衣服。地上的泥水与烂柴禾搅在一起,弥漫着一股腥臊味。玉玺娘说,大孙子屙尿在床上十好几年了,这些衣物是给他垫身子用的,还没去洗。那几个孩子见有人来,如一窝小鸟,纷纷四散躲藏起来。堂屋门西旁挖一个几平方的土坑,一米多深;门东的墙上贴着一张羊皮。我不由得问村干部:莫不是这玉玺把那只母羊宰吃了吧!
      玉玺娘听见我们说话,摸索着从厨房里走出来。厨房是危改的其中一间,土灶上有一大一小两口铁锅。灶门口的柴草铺散一地,与泥土地面混在一起,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土灶后面吊着一根生锈的铁丝,上面挂着一小截羊腿,巴掌大小,干瘪着呈暗褐色,上面有几道刀痕。看到这块肉,又让我想起玉玺的那张脸。
      玉玺娘腰里系着围裙,我很惊讶,一个双目失明的高龄老人,竟还能做饭!玉玺娘说,没办法呀,儿媳精神病,能干啥,就知道吃。玉玺能干活,就是不干!黑天白夜的只喝酒,醉了还骂人,连我这个当娘的都骂!她摸索着去耳房,说:又喝酒了,我摸摸,看可在他狗窝里睡觉吗!
      玉玺惺忪着醉眼,摇晃着,浑身散发着酒气。我说你这危改房咋没安门窗?他说,哪有钱安!你那些危改资金呢?喝酒了!你的那只母羊呢?玉玺指着墙上的羊皮,过节杀了!春节村里给你五百块慰问金呢?那些钱,别说吃肉,连酒钱也不够!你老娘这把年纪,又看不见路,孩子又多,院里挖个坑干嘛?栽藕养鱼!你的几个孩子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咋不送她们读书,国家还有就学补助?孩子上学,你给我接送啊!
      我想说的话还没完,村干部就气得直跺脚:你这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越扶你身子越歪!
      我和村干部从院子里走出来,心里装满无奈地滋味。玉玺从身后追来,他右手捏着那段羊腿:你们别慌走,这个给你们熬羊汤喝吧……
      一周之后的上午,我遇到玉玺村的干部,他说眼前的玉玺变了,说话做事越来越离谱。我问怎么变的?村干部说,昨天上午,玉玺从外面回来,浑身酒气。我问他干嘛去了,他一脸得意,头一扭,说,我闲着没事,都镇政府骂一圈儿,没人敢吱声,才回来!我怀疑这个玉玺是不是在吹牛皮。没想到下午他就去村里一户建房的工地上,爬到人家楼顶上,手里握着杀羊刀,整个工地上工人、邻居几十号人被他指着鼻子骂一遍。有人去劝,他挥着刀,眼瞪得牛眼一样,用刀指着人说,谁劝他,他就杀谁!工地上的几十个人四散而去,一下午也没干成活……你说这玉玺变没变?村民要报警,我说,他一家确实可怜,又是酒醉心迷,算了吧……
      村干部的话我半信半疑。人来到世界上会随着各种环境、学识、思想、修养等因素的变化而改变,善良可以变成邪恶;诚实变成虚伪;美丽变成丑陋,反之亦然。这些变化如弯曲的田间小路,纵横交错,延伸到无垠的地平线外。
      农历九月十五,小镇古会。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玉玺的女儿落水溺亡。河水静静无声,河岸上站满了人。玉玺娘坐在岸边拍着地的大哭:造孽的玺啊,一大早就嚷着去赶会喝酒,家里喝不下,还要到酒馆里喝……造孽啊……五六个孩子,坷拉头一样,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们养活大,容易吗……
       知情的村民说,玉玺让老妈子(玉玺娘)看孩子,自己带着弟弟赶会,半晌午就去酒馆喝(酒)去了。一个瞎子,八十多岁,看不见摸不着的,能带好孩子吗?
      有邻居扛来拖网,准备下河打捞尸体。玉玺在水边的柳树下蹲着,手握着一瓶白酒。站起来大骂道:能这些龟孙,都来看我的笑话!老子我今天喝三斤了,我看哪个赶不让我喝!
      不久,我看到玉玺的《扶贫手册》里,那个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女儿名字后面写着“溺亡于2017年11月3日,农历九月会”。

        二.忠

        “忠、君、福”这三字的背后的故事不是现有的书籍能容得下的,即便简单组个词便会闪现出一种雅韵,一份道德,一种期盼来。诸如:忠义,君子,幸福。而这却是一家人的名字。忠是户主;君是弟弟;福则是忠的儿子,名义上的儿子。
      忠的姓氏在村子里可以称是单门独户,若根据村庄的来历和姓氏、家族的传承繁衍来推测,忠的祖籍一定在村子之外的某个地方,不知何故迁徙到这里。在这个世界上有谁愿意在安居乐业的环境下告别故土,做一次永远离乡背井的漂泊,做一个永生回不去故乡的人?是饥荒、战乱、充军、发配抑或是其他的天灾人祸让君的老辈流落到这个村子,其中的经历没有谁能说清楚,忠本人更说不清楚。因为忠和君是先天性弱智,他和弟弟分别是一、二级残。
      福从娘肚里刚出来,娘便因大出血而丢了性命。一个没有名字和故乡母亲因为孕育一个生命而丧失了自己的生命,用伟大、高尚、无私一系列词是可以形容的,这是人性之美,可与日月天地媲美!福的名字是忠这个不是爹的爹起的,也是这个不是爹的爹养大的。因为福的娘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病人,忠在河边捡拾水面漂浮的瓶子和塑料时遇到的,领到家里做了媳妇。这是村里少有的一场最简陋的婚礼,没有人贺喜,没有山珍海味的宴席,更没有吹吹打打的唢呐班的助兴,甚至连离忠远些的邻居都不知道忠有了女人。那一天,福在娘肚里安家已有三个多月。我不知道这个疯女人是否因为有了家而觉得温暖,更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儿子而付出生命感到后悔。儿子出生是一个人生命的句号,留下来的只是一张白纸,流星一样了无痕迹。
       福与村里的小伙伴一起长大了,去学校报名时让忠哭了一大场。因为忠不知道小孩入学要有户口。他领着福去派出所,这个手续那个证明实在让他难以招架。在忠哭死哭活向村小学的哀求下儿子才读了书,他向学校承若,儿子在这里念书,他义务为学校扫垃圾,一些脏活、重活随叫随到。
       扶贫政策之前,村里为忠全家办理整户低保,民政说办不了,因为福是黑人口,没有身份证号码。忠托人再次为福上户口。派出所说,上户必须要有父母的身份证、结婚证,上户者的出生医学证明。忠说媳妇死了,没有名字,更没结婚证、身份证。民警又说,那就让你儿子做个亲子鉴定。村干部一听就更急眼了:福的娘是半道捡来的神经病,来时就怀几个月的孕。不知道姓啥名谁,也不知道老家住处,娘俩还没来得及见面,疯女人就死了,亲子鉴定咋做?民警脸上像结了一层冰,两手一摊,这个我也没有办法……
      忠面对着墙角抹眼泪,一句话也不说,生怕哪句话得罪了谁。
      福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因为他是没有学籍的黑学生。小小年纪在村的巷弄里晃荡,东家的瓜果西家的桃,少了东西自然会想到福。不过也没有谁去计较这些,只是看到一个野狗一样晃荡的孩子,心中可怜。
      福被村里人带到南方学徒,不过只能在一些小作坊里过日子,没有身份证的人哪个大厂敢要?
      去年春上,一项无条件为扶贫户入户口的政策来了,福以集体户的名义解决了黑人口的难题,户口本上显示忠与福是“其他”而不是父子关系。
       福拿到身份证那一刻,眼泪汪汪的,不知道是因为“黑人”变白而激动,是因为这张周折多年的身份证背后的诸多故事而心酸,还是因为这张让他辍学而失去应有的受教育机会而伤心。从那一刻起,福再也不要躲猫猫一样在城市打工,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由此来看,改变人的命运的不仅仅是知识,还有政策!
      君的智障病异常严重,残疾证上是“智力一级”,他那些语无伦次、黑白颠倒的话语,谁听了都感觉他是一个精神病。我怀疑是不是鉴定机构弄错了病种,或者因为缺少精神病例造成的。但无论错与对,君都是一个病人,一个神经不正常的病人。
      在通往村庄的路上,我遇到君。一身黑腈纶衣裤,满身污渍,头发爆炸一样。他只有一颗门牙并且尖而长,抿嘴时那颗门牙都要露出唇外。走路如一辆动力不足的老爷车,一纵一纵的。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手里拿着一沓抹满油灰的白纸。
      我站在路边的树下,故意望着地里无边的庄稼,避开彼此目光的对视。没料到他竟绕了一圈,蹲在我面前,将那沓发黑的白纸放在地上,手指蘸着舌头上的唾沫,一页一页的翻看着。他低着头,说:哎!你看看,这都是××几个的罪状,他几个把我娘弄死了,我马上就升堂枪毙这几个孬种!我低头瞄了一眼,这些都是单位废弃的表格,而他竟说是杀人的罪状。我转身要走,他竟拦着我,要我签字,嘴里不停地念叨:我要伸冤,我娘就是他几个摆弄死的……
      君的这些话我不止一次听到,他见了谁都这样念叨,哪怕是两嘴角都是白沫也不会停止。一个精神病人的话,如天际的浮云,随风而去。然这个疯人疯语总在重复着似乎很符合逻辑的话,不禁让人往纵深里探究。我私下里打听过君的邻居,一段被尘封的悲剧浮现出来。
      君的爹死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一个寡妇领着两个懵懂的男孩在日子里慢腾腾走着。天灾人祸让多少人变成了鬼,没有谁能说清楚。君的娘投河自尽时还不到三十岁。一个年轻寡妇在饿死人的日子里,丈夫死了,塌天大的事都没把她击垮。是什么原因让她在日子渐好的情况下,如此决绝、冷漠,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抛在身后,纵身跳进那一湾冰冷的河水中?情况正如君的疯言那样,他娘在死的前一天晚上,被本村的几位流氓糟蹋了。天高皇帝远的乡村,偏僻落后,在宗族势力盛行的年代里,法律苍白得如一张白纸,如水瓢上写的字,一切凭着拳头说话。试想一下,一个单门独户的外乡人,苟活于宗族门庭之下,犹如在老虎嘴下生存,何况是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天塌了,她顶着,日子里的重担她挑着!作为一位母亲,难道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无忧无虑长大?是人间恶魔摧残了她赖以生存的清白,是人性之恶玷污了她的纯洁。君的娘,一个村妇,她纵身一跳,她用死来捍卫人的尊严,这是对人间社会最无情地诅咒,对丑恶的淫威最有力地回击!然而,世俗的社会并没被她的死所警醒,像河岸上的一株枯草一样,腐烂在泥土中,淹没在冬季的寒风里,淡化在岁月里。时过经年,当年那些恶魔有的还活在世上养儿育女,她的冤屈依然沉在河底,没有谁去打捞,也没有谁准备打捞,只有她这个疯言疯语的儿子在替她呐喊着:我要升堂,我要伸冤,我要枪毙人……

       三.兰

       在这个村子里走一圈,村东和村西的面貌显然不同。村东的道路、巷弄已被水泥硬化,屋舍排列有序,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列队接受检阅。外墙的粉饰以青、灰色为主,格调清新素雅。而村西房屋错落凌乱,如一群吃了败仗的散兵游勇,主干道高低不平,坑洼里残留着雨水,如一角被打碎的镜片遗弃在这里。偶有车辆通过,泥水四溅,泛出一股臭味。
      村干部觉察到我的疑惑,他向我介绍说:这个村分成东西两个组,按古理上说,只有天时地利人和,才能繁荣发展。西组与东组同在一个起跑线上,本应该同步发展。如今东西组拉开这么大的距离,关键在于人和。西组人心不齐,一些民生项目无法落地,筹资筹劳无法推进,所以差距越来越大,看上去像两个天下。
穿过一段泥土路,又拐了几个弯,终于找到兰的住处。
      说这里是个院子不够准确,应该称作菜园,因为菜园最后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堂屋。院子没有围墙,门西旁一棵桃树,毛茸茸的青果坠得枝条下垂。可以预见,到秋高气爽的季节,桃成熟的红晕,那诱人的果香,一定让人心醉。地上全是时令蔬菜,茄子、辣椒、莴笋翠绿鲜嫩,看一眼便有了食欲。其中有一株茴香,一米多高,蓬松的针状叶子如时尚少女的发型。从书上读到的那些世外桃源都有浓重理想状态,我觉得这院落、蔬菜就是现实当中的世外桃源。难怪有些久居城市的人羡慕乡村的田园生活,单就这些有机绿色蔬菜,是哪个城市人能有此口福?
      我顺着菜地中间的小道往里走,这座平房却大煞菜园的风景。房山的楼板断裂下垂,墙体裂开巴掌大的口子,雨水的痕迹顺墙而下,像一幅失败的山水画,涂了黄漆的木门早已腐朽变形,门锁生了一层铁锈,看不出一丝生活迹象。我指着平房,这哪像住人?
      村干部指着院子的边角的一间低矮歪斜的小屋,兰住在这儿。小屋最多不超过十五平方,屋脊已变形,龙腰一样。几块木板做成的简易门,透着缝隙。推开门,靠里墙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大脑门,稀头发。门旁边一个土灶台,上面放这勺子、碗筷,墙上有几根长短粗细不一的铁钉,挂着抹布、箅子、围裙。屋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这无疑是长期卧床的兰造成的。兰一动不动,说话有气无力,口齿也不清晰:不在家,出去了。
       我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可兰显然不具备交流的条件。我正犹豫,一个声音传来:他叔,你来了!
一个干瘦的女人出现在我们身后,额头堆满皱纹,酱紫色的脸配上一嘴酱紫色的牙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世界上还有脸和牙同色的人。她手指夹着一根烟,原来她牙上是日积月累的烟渍。我又是第一次见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烟瘾的女人!
        “他叔?”我知道这是特定称呼,农村人妯娌之间称呼同胞弟兄的一种叫法。如对方男人为兄,便称为“他大爷”。由于这种喊法有亲近感,邻里之间的平辈人也这样喊。
        嫂子刚来时整个一黄花大闺女,就像园子里的菜,谁见了都想吃一口!村干部拿她开涮。女人反唇相讥:你媳妇来前让人睡了,不是黄花闺女?村干部一脸难看,又龇牙问:嫂子,兰哥一早一晚的可能那个事儿了?女人撇着嘴,他能有口气喘就不错了,还那个事儿呢!你说话总是没大没小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村干部去摘菜,说,嫂子的绝活可多了,你看这菜种的!
      我问女人姓名,她说姓李无名。我问她儿子的情况,她木然起来。她从屋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里面装着户口簿、残疾证、存折之类的证件。我看她的身份证,果然是李氏。她从户口簿里取出一张邹巴巴的白纸让我看,我吃了一惊:这是儿子的声明——因家庭不和,自签字之日起,对于父母,活着不养,死了不葬,从此断绝父子关系!
      我攥着这张薄薄的纸,感到一种沉重,一种薄凉。李氏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她长叹一口气,有儿何用?哪有绝户头清净!语气里透露出绝望。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父子反目而形同路人?
       二十岁那年,兰因不同意组里分地方案与干部打架。他怕事后被人报复,只身离家出走,一路周折辗转来到新疆。干杂活,打零工,为的是弄碗热饭填饱肚子。日子久了地盘和周围的人都熟悉起来,他转包来几十亩地种棉花。此间结识了河南来新疆拾棉花的姑娘李氏,他们一见钟情,组成一个温暖的家庭。随着一双儿女的渐渐长大,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也渐渐老去。兰心里思乡之情如坛中的老酒越酿越浓。他对媳妇说,外面再好,毕竟不是咱的家,咱的根不在这儿!李氏指着平房说,这是俺从新疆回来建的,别看它现在这个样子,在当时那可是村里最好的房!
      儿子娶了媳妇,去南方打工。二十年前,儿子来信说做生意需要一笔大钱,兰黑天白夜找亲戚邻居借。没料到这竟是场噩梦,一场败家的梦!不知是儿子做生意亏了,还是赌博输了,自此儿子与家里音信不通。那些借钱的人来,兰只得把一年的收成拿出来还账。几亩地的粮食哪够还啊,只得一年一年拖着。日子久了,人家怕了,把我家的房子和承包地算了去抵账。十几年过去,账还没还清。一直没音信的儿子来封信,信上就这几句话!兰看了信,唉声叹气,整夜睡不着觉,突然得了个脑出血,瘫痪在床,变成一个活死人。
       眼前这个比实际年龄大上十几岁的女人,我一阵酸楚,我不知道这些年这个家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个做儿子的是否心安?
      我把那张纸折叠放进户口簿,还给李氏,提示她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这个问题。李氏眼睛已经湿润,皱纹里还有未抹去的泪痕。我把她那些证件整齐地放进袋子里,像成殓一位长者一样凝重,拉上拉链。也许是那短促的“嘶”的拉链声把她从痛苦的回忆里拽回来,她用双手接过包,一副沉重的样子,在她心里这好像不是一个包,而是一本家庭苦难史。我要告辞,李氏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目光里充满期待。她说,毕竟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再臭也舍不得丢。人不死财不烂,若不是有个活死人困着手脚,我早出门挣钱去了。等床上这个活死人入了土,我就去城里找个活干,哪怕是刷盘子洗碗,也要把欠下的那些钱还上,就是死,这辈子也心安!
      我看着菜园里的那些翠绿,村干部把菜捆成两把。李氏吩咐说,多摘些,也让城里人尝尝咱农村菜的滋味。
天气变得阴沉,似乎有细细地雨滴落在我脸上。我回过头,菜园静谧、潮润,暗淡地天色里有几分清冷和枯寂。不过,我相信她的勤劳、真诚和善良,我在心底默默为她点赞、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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