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

一

院子里的黑狗隔着门冲我乱吠，它看到一张陌生面孔站在门口，想来是一种威胁。它打不开门，也不能把我怎样，急得拖着尾巴在院子里转圈。姥姥听见狗叫，知道门外有人，唤一声：谁呀？我说：是我。隔着门缝我看见她蹒跚着曳下台阶穿过小院过来开门，顺手给那黑狗一巴掌。黑狗懂事，大概明白是自己人，等姥姥打开铁门，这畜生就围着我上闻下嗅，潜意识里它搜寻出我身上的气味似曾相识，便不再故作凶猛，摇着尾巴在前引路。姥姥怕它伤了我，从粗壮的枣树底下捡一根细棍撵它离我远些。然后回过头问一句：放暑假了？是，放暑假了。

姥姥是个胖子，很胖，估摸着得有两百斤。姥爷是个瘦子，很瘦，皮包骨头的那种瘦，还不是那么老的时候，常年的体力劳动让他的肌肉看起来还算紧实，后来得了病，肌肉松松垮垮，塌拉在骨头上，显得更瘦。姥姥则是一直胖，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因为胖，行动不方便，亦步亦趋地挪着走路，呼吸也不是很顺畅，她有哮喘，整日呼呼哧哧，干活吃力，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她头上都常常挂着汗。有时候我会疑惑，同是吃一个锅里的饭，喝一口井里的水，怎么一个这般瘦，一个这般胖。想来想去没个头绪，上了中学，有生物课程，勉力把原因嫁接到基因上去了。

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有着农民特有的朴实，话都不多，时常是问一句答一句，有一茬没一茬的。姥爷在堂屋抽烟、看豫剧，有时也看还珠格格，姥姥看小燕子犯傻的时候会扶着木门笑得前仰后合。姥爷见我进屋，拉过一把板凳给我坐，自己坐在靠墙的小床上，继续抽烟。大概二十年前吧，烟叶是自己种的，七、八月放暑假，正是收烟叶的时候，宽阔的烟叶一片紧一片绑在瘦长竹竿上，拿进烟炕里翻烤，等到叶子由油绿变成金黄色，抬出来挂在屋檐晾干，剪成极细的丝，用草纸卷着吸。他还有一只铜制的水烟袋，擦着火柴点燃摁在烟槽里的烟丝，烟气会经过一个盛满水的小槽过滤，入口进肺，吸一口，水就呼呼噜噜响，像是火炉上沸腾的水壶，热气从水槽里窜出来，弥漫整个屋子。烟味儿并不好闻，有一股焦土味儿，姥姥打开木窗，烟气就顺着窗子溜到院子里去了。一袋烟抽完，姥爷在地上磕了磕烟灰，提醒姥姥：晌午该做饭了，我去南头割点儿肉，你先把豆角炒了。

他们没有跟儿女住在一处，三个舅舅虽然住得都不远，但平日里都在外打工，很多年来，陪伴他们最多的就是那只黑狗和房顶上几十只鸽子。姥姥蹒跚着择菜、洗菜，我在旁边打下手，间或聊上一两句，聊的内容也极为狭窄，多是考试得了多少分之类，我始终觉得仅仅会写名字的她，其实并不了解我上学的实质意义，只是我在跟她说学习成绩还不错的时候，会眯起眼睛笑，一边笑，一边舀一大勺菜油倒锅里。这个时候话也开始多了些，说你某个舅家的孩子学习就不好，老挨打，你哪个姨家的女儿学习还不错。不过除了我几个亲舅和亲姨，我始终没弄清她说的那些亲戚都是谁，宗族的关系对当时的我来说过于错综复杂，也不好意思一次次去厘清，只好都听她说。说话的间隙会有片段沉默，在我十几岁的年纪，这种静默的空气有时让我觉得局促，我一年大概会来五六回，扒不出来更多的话题交流，好在姥爷去买肉的间隙，叫来了表兄妹们，此时的院子开始热闹，鸡飞狗跳的，能看得出，她心底该是很开心。

二

夏天的农村，处在上一个农忙和下一个农忙中间，到处都是慵懒。西瓜躺在地里等着去摘，知了抱住柳条打盹，风吹过，它打一个激灵，有恹恹困顿，河流漫不经心绕过村子，调好水温，做好了我们跳进去撒欢的准备。到傍晚，天气不是那么热，姥爷推出脚蹬三轮车，叫我坐上，去地里摘西瓜。摘瓜是我最开心的事。每年他都会腾出一块地种瓜，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大概种一亩，吃不完就拉出去卖，两毛钱一斤，换粮食也行，一斤瓜换一斤小麦。等我年龄稍长，他体力不济，就只种三四分，够自己吃。西瓜地里套种甜瓜和菜瓜，田地不赶时髦，不打农药，最自然的就是最好的。肥料是压榨后的大豆饼和芝麻饼，完完全全太阳催熟的果子，能从嘴里甜到心里，并洇下一块多日擦不净的甜渍。

我总是很诧异姥爷能从那么多瓜中准确挑出来最甜、最沙瓤的那个。我挑瓜是捡大的摘，结果是生得多熟的少。姥爷说瓜是会说话的，要先拍拍，把它叫醒，它回应了，就是熟了，没有回应那肯定是生瓜蛋子。我抱着硕大的西瓜，耳朵贴到瓜皮上，装模作样地去拍，听不到任何一个西瓜、甜瓜、菜瓜的任何回应，姥爷拿着烟迹斑斑的水烟袋在旁边笑，随手捡起一个，用小刀在瓜上轻轻一磕，砰地一声，炸开一道口子，露出鲜红的沙瓤。

西瓜地边上有间玉米杆搭成的庵，外面覆压着塑料薄膜，晚上就住在里面看瓜。过路的人口渴了，只要打一声招呼，都会摘一个瓜吃，两三个萍水相逢的人在草庵里说说笑笑，一问是哪村的，都距离不远，聊聊庄稼、聊聊牲口，吃完瓜道一声感谢，继续赶路。我听不太懂他们聊的内容，但在这清新如洗的夜里，能看到星星格外亮堂，看着出了神，星星就成了一个挨一个的西瓜，这要比在学校里上课有趣得多。

从瓜地里睡醒，太阳已经挂得很高，回到小院，饭已经做好了。姥姥总是起床很早，不到六点就起来生火做饭。烧的是柴禾，满院子的烟火气。早些年，她做饭的时候，我还拉过风箱，呼呼的火苗往上窜，风箱前烟熏火燎的，不过当时风箱少见，我拉得卖力，小孩子就是这样，对新鲜的东西总会兴趣盎然，我以小孩儿的心态猜测姥姥不知道我这小孩儿心情，高兴地跟母亲夸我懂事。

在上中学前的每年夏天，我都会住上几天，走的时候姥爷在自行车座上挂两袋子西瓜。我家离他家大概九公里，要经过一道河堤和好多块儿乡间田地，我骑车走完这段路要一个小时，如果带上西瓜，时间会更久。有一回，半路上骑不动，就坐在路边掏出一只相对小的西瓜，摔开，直接用手抓着吃，边吃边想下次坚决再不带了。可是到了第二年夏天又骑着自行车屁颠屁颠得去了。

三

人终究是敌不过时间的催赶，屋子在岁月消磨中慢慢风化，墙壁日渐剥落。大舅盖了新房，姥姥、姥爷搬进大舅的老房里。三舅把先前老房子翻新，顺带手砍掉了那棵从前在十月里挂满果子的老枣树。西瓜地过于耗神，统一种小麦和玉米，他们就像是立秋后的瓜秧，没有多余的精力打理田地，打理牲口。院子里没有树，会觉得空空落落，就像村庄没有了河流水塘、水里没有鱼虾、学校里没有了学生、人到中年还没有子嗣一样，缺少很多潜意识里向往的热闹。姥爷不知从谁家有要来一颗枣树苗和一颗柿树，栽在院子里，悉心照料。那柿子也争气，第二年就开始挂果，第三年就满树柿子了。

彼时我上高中，成了姥爷子孙辈中文化最深的人。大姨家的哥哥初中毕业去当了兵，二姨家的姐高中没念完辍学去了上海，还有弟弟妹妹，要么是辍学，要么是太小还没上学。姥爷和姥姥一样没有文化，他的七个子女也都在农村，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他大概是不愿看到孙辈还蜗居乡村，满心希望家里出一个秀才，所以每次去都说一堆要好好学习上大学之类的话，说北头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大城市，邻村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军校，一毕业就是军官，这辈子都不用愁了等等。说完又让我去做想要辍学的表弟表妹的思想工作。我的高中时光并不光明透亮，终日里混混沌沌，在中下游徘徊挣扎，得过且过地混日头，对于大学啊、工作啊、未来啊完全一团模糊。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不愿打破了他为数不多的希冀，只压抑着内心的惭愧，点头称是。

我终于没有做通几个弟、妹的思想工作，他们不出意外地从初中辍学了。在那样一个偏远的乡村，辍学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事。他们的理由看起来也足够充足：大学毕业不还是要找工作，大学生失业的那么多，还不如早进社会早适应，也能减轻家里负担……在这样的逻辑里，我拿不出来足够的论据支撑论点，一切劝说显得苍白无力。姥爷应该是失望的，对孙辈的构想一点点崩塌，但随着我的一年一年往上升级，并且居然没有退学的迹象，他黯淡的眼神里又光明起来。

我去的次数少了，暑假里也不再留宿，上午去下午回。柿子越发稠密，枣树也长成结果。走的时候，姥爷依旧拿着细竹竿敲枝打叶，捡拾起落在地上的红枣，装满一袋子让我带回去，就像多年前装满习惯放在我的自行车后座。有一年暑假因为面临高考，没有去，等到过年，去看他的时候，姥姥蹒跚着从里屋柜子里拿出一个抹布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包红彤彤的干枣。

第二年，我考上了一所省会城市的大学，成了他孙辈中唯一的大学生。收到通知书后，趁着暑假去看他，他大概内心里充溢着欢喜，只连着说几声：好、好、好。我走的时候，从枕头的棉芯里，摸索出一个裹着蓝白色块手帕的小包，塞给我，是三百块钱。我眼里一阵酸，收下了。

四

姥爷身体开始不好，整日里腿疼，站也不是卧也不是。找医生看、找偏方、中药一副接一副地喝，也没见好。走路开始蹒跚摇晃，就跟姥姥一个样，旁人看着他疼，干着急没有办法。姥姥倒是除了气喘和一如既往的肥胖，没有大毛病，印象中和一二十年前差别不大。院子里越发冷清，那只黑狗经不住衰老，慢慢死去，大舅要扔到村外的沟里，姥爷不让，拿了铁锹在水塘边挖了一个坑埋掉了。后来又养了几只狗，但都傻傻呼呼，不如那只黑狗有灵性，跑丢的跑丢，病死的病死。

大三的国庆节，我跟母亲说，趁着几天假期，去看看姥姥吧。母亲声音一哽，说你以后就没有姥姥了。我心里一沉，像是被什么击中，周身空荡。姥姥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开，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一直都好好的，走的前一天晚上还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第二天早上姥爷起床，发现姥姥居然还没起，去叫她时才发现已经走了。我去看了姥爷，精神状态还好，我只跟他絮絮叨叨在大学里的种种，就像是从前他跟我絮叨我始终理不清关系的的各位姨们、舅们一样，也不能厘清我说的那些事。不一样的是，我对于理不清的关系感到局促，他对理不清的事情该是感到满足。我只字未提姥姥过世的事，怕的失落，也怕我压着的情绪再露出来。

姥爷的衰老从好几年前就开始了，从腿蔓延到全身。大年二十七突然昏厥被送进医院，查出来是肺癌晚期。整个春节，母亲和舅舅都守在医院里，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日子像他身上常年积累的疼，裹住在场的儿女。他还有一个不能了却的夙愿是去北京天安门，舅舅带他去照相馆，照了一张背景是天安门的相片，洗出来，加了框，摆在堂屋那座古旧摆钟的前面，照片里姥爷站得笔直，看不出来勉力支撑的苦痛表情。

年纪渐长，开始学会慢慢反刍往事，在这如梭光阴中，逐渐看清往日的荒唐，慢慢明白生的可贵。姥爷终究没有熬到以往放暑假的月份，我赶回去奔丧，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坟墓就在那块儿西瓜地中间，我把倒塌在身体里的酸楚一点点重新粘起来，把平添出来的坟墓整理干净。西风漫卷过这块土地，扬起细细的黄土，就像是撩起沉在心底的往事，等夜晚风住的时候，我似乎看到天上亮堂的星，照映着满地的翠绿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