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端

　　

　　一个村住着，我叫她嫂子，有一年，她老公上吊自杀了。
　　我们两家是远亲，相距不远。
　　事情过去之后，她遇见我就是一副嫉恨的样子。
　　一天黄昏，我路过她家院门口，她呆呆地定在柴禾堆旁边，高挑的个子像打在墙上的影子，一张小脸像睁着眼睛的死鸟，时间海水一样淹没着她。我的心咯噔一下，看不下去。她忽然醒来似的，眼仁转悠了，看着我，薄薄的嘴唇冰硬，风折树枝似的咔吧咔吧地说，你个狗娘养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俩有过节，但是，我觉得远没有这么严重。
　　曾经，我把她的儿子甩几个趔趄。一天，我儿子小雨和她儿子赵小兵在一起玩玻璃球。赵小兵比小雨大三岁。两个孩子玩着玩着打起来了。小雨不多说什么转身就跑，赵小兵吃了一惊，没想到小雨会跑，他还在争论的兴头上。赵小兵看着小雨的背影，眨了两下眼睛，开始追。他边追边骂，叫你爸趴在你妈肚子上操你妈，操死你妈。他追了十几步自感追不上，停下，弓着腰往前伸长脖子还是骂，一遍遍重复地骂，像受伤的小妖魔。小雨没影了，他整个人瘪下来，走到她妈妈身边，蔫头耷拉脑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我们几个人都在嫂子家的院门外待着，小雨和赵小兵在附近的一块空地玩。他俩玩的时候，我看见赵小兵总是往前送嘴巴子，呲，呲，呲，从牙缝弄这个声音。一时，小雨停下玩玻璃球，抬头认真地看赵小兵的嘴，赵小兵没发觉似的。过一会儿，小雨显得疑惑和无趣的样子。一时，不知道为什么赵小兵恼怒地嚷一声，小雨麻利地说，不玩了。
　　没多久，小雨回来了。赵小兵看见小雨，马上站起来，截住小雨，说，不行从他家大门口走。一个沟筒子住着，我家在他家里面。小雨看着我，我看着嫂子。嫂子漠视不管。我生气了，一阵龙卷风似的刮到赵小兵跟前，抓住他的肩膀甩出去，他跌跌撞撞手着地才没摔倒。嫂子很吃惊，看着我，脸像衣服泡在水里慢慢掉了颜色。我想，她要是打我，我就打她。嫂子急忙跑到赵小兵跟前，捧着他的脸，心疼地说，孩子的脸都蜡黄了，你个野娘们。
　　小兵像生了病，没力气的样子。他悄悄看我一眼，规矩地倚靠嫂子身上。
　　我和嫂子结下了仇怨。她见到我就讽刺挖苦，一般情况下，我不吱声，或者绕着走。
　　之后不长时间，小兵的一条腿骨折住院了，我带着钱物去探望，嫂子原谅我了。她竟然夸起我来，说我其实挺好的，就是没准性体。话头不断，她面对着我说了好长时间。我有点感动，可是，我更纳闷，她身体怎么这么好，嘴也不嫌累，嘴角没起白色的吐沫，嘴唇也没结黄痂。
　　赵小兵拄着拐杖出院了。路上，我多次看见小孩子从他身边路过，好奇地看看他，然后走掉，他大声嚷嚷，诬赖别的小孩碰疼他的腿了。别的小孩听见，往回走，对他说，没有啊。他看着小孩子说，和我玩。小孩子站住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赵小兵像个癞蛤蟆，烦人。可是，他爸爸喜欢他，常说，可以为了赵小兵去死。
　　赵大哥高中毕业，身材短粗，时常背着嫂子向我借书。我不明白，他三天两头和嫂子打架，有的时候还动手，却说自己怕老婆，没零花钱。
　　一天，赵大哥说去耪地，却窝在一个小沟叉看了一天的小说。当他往我家走还小说的时候，嫂子看见了，把书抢过去撕了，还不三不四地浑骂。我也骂她。
　　嫂子文盲，像老牛一样能干，耳朵后、脖子上的皱纹都打绺。嫂子和我又成了仇人。
　　再后来，赵大哥发了一笔小财，有了一个情人。不知道啥原因，他和情人断了，接着向我借书。
　　赵大哥病了，糖尿病。没多久，他母亲去世。过了母亲五期，他上吊了。
　　赵大哥去世三年后，嫂子的精神状态好转了。一天路遇，她笑呵呵地靠近我，说，哼，他乐意死，谁也赖不着。村人一度传言，她和他打了七天架，赵大哥抽了一天一宿的烟才上吊的。
　　她和我亲近起来。谁也不提及什么，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赵大哥的自杀之谜，族里的一个长辈说，命该如此。
　　嫂子一日日新鲜起来，皱纹都少了，只是走路不那么利索，身子发沉了，脚底尾随着小小的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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