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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西园春芳

2021-12-3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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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春芳


      包河流到这里悠缓着转了一个弯儿,就留下一个偌大马蹄状的平地。清清的河水流过春秋四季,河里长满了水草,各种鱼呀虾呀及河蚌、蜗牛在水里自由自在地生长。河岸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坟,坟的前面立着一块矮小的石头墓碑,碑上的字迹模模糊糊。
      不知在什么时候,是什么人最早在这个马蹄状的河湾地里建房入住,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个风雨春秋,形成了今天这样一个小村落。村子西边有一条小溪,夏秋时总是汨汨地淌着水,水势不紧不悠,自由自在,日夜不停往河里流。小溪两边长满了各种野菜和野花野草。春天里,香香怀里抱着胖胖的娃子,在小溪的岸边寻花问草。娃子闹了,香香就一屁股坐岸上的野柳树下,一只手掀开衣服,露出那又白又圆的大奶子,把乳头往娃子嘴里一塞。说来也怪,哭闹的娃子立刻就止住了哭声,躺在妈妈的怀里一边喝奶一边翘起莲藕一般的嫩腿,似乎在与妈妈嬉闹。
      沿着小溪西去,是一片柳树林,村里人都叫它西园,再走就是那条环村的小河。翠柳掩映着两间矮矮的泥草屋,屋顶上的干茅草里又长满了青草,与柳树相映成趣,浑然一体。草屋的四周,种着各种蔬菜,菜地不大,约一亩左右。
       西园里住着芳爷。芳爷姓李,字春芳,今年七十多岁,晚辈们都喊他芳爷。个头不高,剃着一个和尚头。别看芳爷这把年纪,可耳不聋眼不花,说话如敲铜钟一样响亮。闲暇时芳爷光着膀子,手里捏着把蒲扇,背靠着井台旁的歪柳,在木凳上打盹,慈眉善目,俨然是一尊活佛。芳爷年轻时随爹娘住在这里,爹娘仙逝后,这里只有芳爷自己。
      西园连着村口,是村里人下地干活的必经之地,夏季炎热,风被错落的房屋挡在村外,人就像在闷葫芦头里装着一样,通身是水。午饭后庄稼汉们前脚把碗筷往灶台上一放,后脚便扛着农具,拎着茶水,直奔西园。他们也不跟芳爷打声招呼,随意找一片烂苇席,往柳树底下一铺,脱了有些破旧的布鞋,塞在头底下,没说几句话就打起了呼噜。
      地里种了黄豆,遇到一个多月的连阴雨,豆苗和野草在雨水里赛跑,豆苗头皮被荒草按住,动弹不得。远远望去,荒地一样。香香和收成急了,好好的一块庄稼,眼见得被荒草吃了。夫妻俩带着娃儿没日没夜锄地拔草。芳爷说,娃儿小,细骨头嫩肉的,经不起火毒太阳折腾。活紧,娃儿在我这儿勒根几天。日头过午,庄稼地被太阳晒得冒热气,还不见香香她俩的人影儿。娃儿在芳爷怀里哭闹了一头汗,无论芳爷怎样颠,怎样晃,娃儿只顾哭闹。
      香香十六岁那年,与伙伴河边割牛草,箩筐装满后,就去河里洗澡。香香不会水,晃荡几下就摸到了深水里。慌得伙伴上岸喊救命。收成收工回家,见河里有女子洗澡,便红着脸绕道走。听人喊救命,知道河里出事了。他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河边,翠翠已沉入了河底。收成一个猛子钻进水中,在河底划拉几圈才把香香摸上来。香香浑身没有血色,肚子鼓着,死人一样。。芳爷与村里人牵着一头黄牛风风火火往河边赶。
      芳爷让收成把翠翠面朝下趴在牛背上,在牛屁股上狠抽,那牛驮着香香疯癫地跑,香香嘴里“哇哇”吐黄水。香香娘把香香平放在地上,摸摸鼻子嘴,一丝气息也没有。急得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收成弯下腰,抠开香香的嘴,使劲吹了几口气,又在香香的胸部来回按一阵子,香香竟然苏醒了。香香爹娘感激得向收成磕头。
      几天后夜里,香香娘领着香香来到西园,见了芳爷就哭诉:收成救香香,村里人都看着呢,香香光着身子不说,他还亲了香香的嘴,抹了她的胸。眼见得闺女也是十七大八的人,若香香以后嫁到外村,俺老两口的脸往哪儿搁……
      芳爷做了保媒,香香和收成拜了天地。今年春上香香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芳爷抱着哭闹的娃儿,站在柳树下张望。香香扛着锄头,脸热得如毛红布一样,正风风火火朝西园走。半天没喂娃,香香奶子涨得像葫芦似的,奶水顺着衣服往外淌。芳爷把娃递给香香,转身从从草屋里端盆清水,让翠翠赶紧的洗洗。翠翠洗了一把脸,娃还“哼哧哼哧”憋屈着。香香把娃揽在怀里,哭声戛然而止。芳爷拿来木凳让香香坐下,香香掀开衣服露出圆润的奶子,先是斜着身子捏几下,然后才让娃儿吃奶。香香是听娘说的,奶孩子时,半天不吃就馊了,上面的奶水不能吃,吃了娃儿拉肚子。
      芳爷从菜地里摘了一篮子菜,让收成拿着:农活紧,不吃饱可没有力气。娃儿吃了奶,脸上都是笑,张着小嘴儿“咿咿呀呀”,像是与香香说话。
      下地干农活的人都回了家,云爷开始生火做饭,茅草屋后面的烟囱里开始升起屡屡炊烟。
      村里老人说,芳爷十来岁就在地主家放牛,,地主娶了三房老婆,最小的名叫“小白鞋”,年岁与芳爷相当。  夜里小白鞋约芳爷见面,说,外面风言风语地说解放军要渡江打南京,这老家伙比我爹都大,咱远走高飞吧。
      芳爷瞪着牛眼珠,惊得合不拢嘴。犹豫半晌,说要跟爹娘商议。芳爷把小白鞋的话说给娘听,娘身上一哆嗦,地主势力大,咱穷家破院的惹不起,解放军打南京胜不胜的咱不知道,咱可别逮不住黄狼惹身骚气。小白鞋急得一遍一遍地催促,云爷还是拿不准主意。
     小白鞋暗地里整理好包裹细软,候着芳爷。没料到小白鞋的动静被狡猾的老地主发觉了,被扒光了衣服吊在堂屋的大梁上,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老地主坐在太师椅上,端着水烟袋,问小白鞋到底要跟谁走。
     老地主审到半夜,小白鞋一句话不说。老地主气恼加身,在小白鞋身上绑上石头,坠入村西的河里。包河水流湍急,一个生命就这样静静消失了。黑灯瞎火的夜,伸手不见五指,芳爷在河里摸了几个时辰,才找到小白鞋的尸体。芳爷抱着小白鞋,牙咬得咯嘣响,发誓要为她报仇。他流着眼泪,把小白鞋埋在河岸上。芳爷捶胸顿足,跪在坟前磕三个响头,大声吼道:我是天下第一负心之人——夜深人静,芳爷的哭喊声顺着河道传的很远,村里人以为河里在闹鬼。
      解放了,老地主被镇压,村里人分了他的房子和田地。小白鞋坟前多了一块墓碑,是芳爷请来一个石匠做的。村里人听说过小白鞋被沉入河底的事情,是谁把她捞上来埋在岸上一直是个谜。连那老地主也没想到会是芳爷,不然的话,定会也把他抛进河里喝“大叶子茶”。
       曾有好事的媒人给芳爷提过几次亲,他总说,我已负了一人,这笔债我一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
       每到逢年过节,小白鞋坟前都会升起一股青烟。远远地就知道,是芳爷在那里烧纸。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他还端坐在小白鞋的坟前,就像那块字迹模糊的墓碑,静静立着。
       芳爷会种菜,这几十年一直种着。诸如黄瓜、萝卜、西红柿,辣椒、茄子、西红柿,一年四季散发着菜香。芳爷种菜,从来不去街市上买。村里哪家突然来了客人,或因地里活紧,顾不上赶集,就会到西园。看见有人挎竹篮来,芳爷也不说话,围着菜园转上半圈儿,竹篮里就满噔噔的。人家给钱,芳爷就变脸,给啥钱,都是咱自家地里见的!芳爷不收钱,来摘菜的日渐减少。下地人来西园歇脚,芳爷就嘟囔:地里菜都快老烧苗了,我老头子还等着种下茬哩。芳爷嘟囔不停,有人就说,你孤零一人,又这把年纪,谁好意思来劳烦你!芳爷不再嘟囔,坐在木凳上抽烟袋,眯着眼睛,鼻子嘴里冒着青烟。园子里不再有人说话,芳爷把烟袋窝挂在门槛上,走到一棵大柳树下,面对包河,背朝众人:唉——年纪大了,腿脚不活泛,耳朵眼睛也不好使,我一辈子都懒得赶集上店。咱种地人脑瓜子笨,哪像街滑子(商人)精得猴掰眼儿似的,分分毫毫算计……
      来摘菜,不收钱,哪个好意思来……有人回了芳爷的嘟囔。芳爷转身回到木凳上,鼻子嘴又冒出青烟,自言自语,这些年,都不容易,生产队时我吃的是公家的,现在油盐米面都是大伙兑的,这不是钱,我老头子白吃啦?一帮浑小子,尽想着占了我老头子多大便宜似的。今儿咱说白了,我吃大伙的米面油盐,大伙来西园吃菜,两下扯了。谁不来吃菜,就是薄了老头子的面子!
      又到收获时节,人忙得恨不能掰成两半使。云爷趁着晌午、傍晚家家有人,担着菜筐挨家挨户地送。一趟不够他就再来一趟,反正一家一户不能少,家家都有份。
      村里人也不把芳爷当外人,逢年过节时不让他生火,你家吃上几顿,他家里住上几天,还有人往芳爷屋里送酒送肉。
      收了秋,地里种上冬麦,忙碌的种地人一下子清闲起来。腊月二十刚过,云爷就一筐一筐的给各家送萝卜、白菜。芳爷从框里拿菜,嘴里还念叨:这萝卜好,徐州“大红袍”,尖顶、大肚、红皮子,甜脆得很哩……
       菜筐里空了,芳爷挑着担子往西园走。天阴沉沉的,寒风将树叶吹散一地,又打着旋卷起来。芳爷仰头看天,自语,天要下雪喽……细心的人发现芳爷以往铜钟般的话音,变成了破锣,腿脚比过去迟钝多了。
       腊月二十八,鹅毛大雪趁着年味正浓,铺天盖地,几尺厚的积雪连着天和地。村里几颗老松树,枝条都被压得接了地。收成早早就起来扫雪,他与香香说好,让芳爷来家里过年。香香披着围裙,灶房向外升腾着热气,一股香味飘到雪窝里。香香搓揉着沾着面粉的手,催促收成,快去西园吧,去迟了,不知道又被哪家接走了。
      收成把路扫得宽宽的,给腿脚不随和的芳爷最大的活动空间。厚厚地积雪堆起老高,就像包河的河坝。雪覆盖了西园,还有芳爷的泥草屋。小溪被雪填满,宛若平地。整个柳林苍茫一片。风吹柳枝,发出阵阵“呜呜”声,那些串着雪花的枝条被风扬起,像春天的梨园散花。芳爷的木门关着,烟袋窝在门槛上挂着,雪地上,西园里,还有这泥草屋,静得出奇。
       芳爷走了,他穿上早预备好的防老衣裳,躺在床上,面带祥和,睡着一样。
       收成和村里人为芳爷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将他与小白鞋合葬在一起。清明节,一块高大的墓碑立在芳爷和小白鞋坟前,上写“芳爷、小白鞋之墓”。落款没有人名,而是村名。
      多年之后,年轻人纷纷去城里打工,村里只有稀疏几个老人孩子的踪影。芳爷的泥草屋倒在一场风雨中,西园菜地上长满了荒草,小溪被种地户填平,洒上庄稼,粗大的柳树被山东人买走,只剩下几株歪斜的枯枝,在风雨里飘摇。
       最近,村里人传出口信,在外务工的收成准备回乡办个家庭农场,按照芳爷泥草屋的模样,在西园建个农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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