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幸福
2021-12-3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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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深秋的一天上午,我翻过一道山梁步入一个小村庄,走着走着,听见身后有人接连深切地喊我的学名。我转身,一位衣着单薄破旧的女人跑着追来。我认出了她。她来到我跟前,欢喜地说,你打这儿一过,我就认出你了。我陪你走一段,顺便说说话。我说,杨老师,好久不见了,很想你。
杨老师只教了我三年,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她是班主任,教语文。
小径边,杨老师抽出一穗毛草拿在手里,并不看我,要么低头要么前视,边走边说,听说你也不幸福,当初,多可爱的一个小女孩。我受苦受难的时候,天天盼望你来看我,以为你当上了省长。
树木、草坡,一会儿浮上一片阴,一会儿浮上一片阳。几头毛驴散在收割后的庄稼地吃着叶子,诚恳、无虑的样子,毛驴背上无一例外站着三两只黑喜鹊,黑喜鹊个个精明、自得地瞻望。小河婉转地流,追随日和月。我感到一种久远的呼唤。小学的时候,中午,我和几个同学去迎接老师来学校,多次看见过这样的景象。我没咋说话,都是杨老师在说。一时,她零落的毛衫袖口戳了我的眼睛,她捋了捋我的发帘,说,我回去了,你慢走。
我早就听说杨老师精神出了点问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仿佛听见了风雨吹打树叶的声音。
杨老师的三间砖房面西卧在一处山丘下,没有院墙。当时我不经意间看见一个寂寥的婆婆弯腰打扫院子,心想,这是杨老师的什么亲戚呢?没想到这位婆婆就是杨老师。
路上,我眼泪不停地流。何至于此?
十几分钟后,到了娘家,我对母亲说,我看见杨老师了。母亲说,当初,水葱一样的大姑娘,咳,落得这般境况。我心说,杨老师不是一个故事,她是天地待解之谜。
一年级。开始几天,杨老师教我们拼音。她手执教鞭在讲台一遍遍领读a、o、e……两条黑辫子甩来甩去。我不自觉地显出不耐烦,心说,真磨叽啊,我早就记住了,干嘛没完没了地重读?后来,她走下讲台朝我来了。我盯着她,白净的圆脸,黑晶晶的眼睛,微笑的红唇,蓝格子的确良衬衫,真好看。那个时候,杨老师也就20岁。她把头附在我面前,叫着我的名字小声说,我知道你会了。我反复领读,是想让别的同学也学会。你上讲台领着大家读,好吗?我脸红了。我走上讲台,手拿教鞭,按照板书顺序指点着一个个拼音。我领读的声音刚落下,大家跟读的声音响起,我骄傲极了。不知哪时,于世才在底下嚷嚷开了,老师,我媳妇的嘴巴像小喇叭,带劲。我和我媳妇一起领着大家念行吗?于世才比我大三岁,他家和我家对门,我们经常在一起过家家,我当他媳妇。于世才被他奶奶宠坏了,胡作非为惯了。村人说,于世才缺心眼,我倒是很喜欢他。开学头两天于世才叫于水,是杨老师给起的名,当时我听见他奶奶对杨老师说,给我的宝贝孙子起个好名字。可是过了两天,他奶奶变卦了,于水改为于世才。杨老师听于世才这样说,吃了一惊。我急眼了,指着于世才大声说,你真缺心眼吗?过家家的事不能当真,更不能拿到课堂上说。杨老师笑了,牙齿白亮亮的。她说,于世才,你上讲台来领读。于世才斗鸡一样蹦跳到讲台,他刚读出a、o、e,全班狂笑,原来于世才卷着舌头读,儿话音挺重。这都是于世才平时和奶奶撒娇养成的。杨老师也笑了,对于世才说,你很有勇气。你先下去。然后对着同学们说,再学习两遍拼音,我领着大家过家家。过家家的时候,杨老师给我们各自起了新名字,一个叫a,一个叫o,一个叫e,等等。每个拼音都有动作和故事,我们挨次在圈内表演,或一个人或成组。高年级的同学非常羡慕,有的干脆说,要到一年级来上课。我们这一届学生,拼音和识字,个个顶呱呱,其中包括于世才。
二年级。一个周日,我上姑姑家串门。姑姑家和杨老师家同村。午饭后,我拎着书包回家。刚出门没走几步,我老远看见杨老师挑着一副水桶。我以为她没看见我,就算看见我了,也不会打招呼,毕竟她挑着水桶去打水。我看出她肩上担的是空水桶。
我继续走。没想到杨老师放下水桶朝我来了,她穿行一片秸秆地,还跑了几步。我站住,看着她,很忐忑。杨老师今天穿的衣服有些旧,有些肥,头发倒像刚洗过,湿漉漉的。她到了我跟前,叫着我的名字,急切、欢喜地说,我看看你写的作业。我贪玩,没有认真写作业,只是胡乱应付几笔。我惭愧,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我拿出所谓的作业,杨老师那么认真仔细地看,我更难受。看完了,她说,嗯,也行。我是这样想的……你觉得呢?具体什么作业,我今天忘记了。当时感觉杨老师把我当成她的同龄,那么看重我。我好奇怪,为什么啊?过了许久,她才离开。她穿过那片秸秆地,挑起水桶,走远了。
三年级。有一段时间我厌学逃课。我变着法和家人、亲戚要钱,再就是和于世才到处捡破烂,弄到钱就买小人书,然后我俩躲在哪家的柴禾垛里看。爸爸妈妈骂我打我,我就撞墙或哭昏过去。于世才的办法真管用,爸爸妈妈只能唉声叹气。村里有一个哑巴,我俩对着人家做口型,其实什么也没说,可是哑巴认为我俩骂他呢,愤怒得什么似的,捡起土坷垃追着打。我对于世才说,我俩分开跑。于世才说,万一哑巴不追我追你咋办?我说,追我的话,你就从后面打哑巴。追打着,杨老师来了,哑巴的土坷垃打在杨老师的胸脯上。我和于世才跟着她回到学校。同学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偶尔听到人们的议论,什么老王家的老闺女跟着老于家的孙子天天钻柴垛,什么老王家的老闺女出息不成好玩意等等。我不解深意,但晓得那不是好话。一旦我和某个大人走对头面,我就偏扬着头死死盯住人家的脸看,以示胆量和蔑视。同学们都不搭理我,跳格子跳皮筋也不要我加入。杨老师啥话也没说,只是上课的时候喜欢提问我,我对答如流,她表扬我,再表扬我。人前人后,杨老师有意无意说我是好苗子。慢慢地,同学们向我靠拢了。至今难以忘怀的是,每次作文课,杨老师都宣读我的作文。每天放学后,她都强调一下,愿意听故事的同学可以留下来。我一会儿站在讲台,一会儿回到座位,给留下的同学讲春秋列国的故事,烽火戏诸侯啊,荆轲刺秦王啊,重耳复国啊等等。
四年级,杨老师没有跟班走,她回到一年级教课。因此,班里几个部队家属院的学生转学走了,转到县城小学。那时,我村东北山住着七零部队,我和于世才没少到那里捡子弹头。
杨老师不教我了,但她依然很关心我。我们同在一所学校,每天见面,见面深情地一笑,并不总说话。
三年后,我考上初中。离开小学,见杨老师最后一面的情景还如芒在背。那天午后,我看见她和一位中年男老师并排支着膝盖弯着腿坐在房檐下聊着什么。我和杨老师搭话,她没啥心情似的。我一眼发现杨老师反穿着衬裤,她脚腕处露着蓝色的涤纶衬裤,缝边在外。我抑郁,心想,杨老师还没结婚,是个大姑娘,怎么反穿衬裤?还通着男同事的面露着缝边在外的衬裤脚?那时,阳光很毒,像泼掉的杀猪水。
之后不长时间,我听说杨老师结婚了,攀了高枝。她结婚三年后,被辞退,原因是三年内她生了两个女娃,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
结婚后的杨老师没有到婆婆家居住,在娘家安置下来。听说她婆婆家太偏僻太贫穷。我不得其解,不是攀了高枝吗?辗转来的消息,原来杨老师嫁的是中心校副校长的弟弟。副校长的弟弟是个老实懦弱的农民。杨老师碍于情面,委委屈屈嫁的。我还是不理解,她屈服副校长的权势?不可能。
原来,她和邻村那位令人瞩目的男青年谈恋爱。他们恋爱二年后,那位令人瞩目的男青年和我村的一个大家闺秀好上了。这个大家闺秀是农村户口,但有工作单位,她父亲是铁路段的中层领导。两个月不到,令人瞩目的男青年和大家闺秀结婚了。就在这时,副校长亲自出面,把自己的弟弟介绍给杨老师。可是,她为啥要超生呢?多年后杨老师对我说,她无意间怀了二胎,都三四个月了,实在不舍得打掉。
十几年后,令人瞩目的男青年由于牵扯到一件案子,死于非命。杨老师一夜之间白了头。
我没有考上大学,回家务农。于世才跟我求婚,我毫不犹豫拒绝了。成年后,我竟然一点也不喜欢他。于世才心灰意冷到南方打工去了。
左挑右选,高不成低不就,我的年龄越来越大,嫁不出去,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一年秋天,媒人领着我去相亲,我看都没看那个男人,就答应了。认识没多久,我和那个男人结婚了。从此,我开始了漫长的困苦生活。一个时期,我的经济和精神几近崩溃,几次想拨打我千方百计弄到手的于世才的电话号码。无论他富贵还是贫穷,我只想在生命的深渊里找个肩膀靠一下,取取暖。最终我放弃了。
我生活不如意,杨老师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她上山搂松针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滚下山,头磕在一块石头上。没有及时医治,她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后来终于去医治,效果并不是很好。后来,我和杨老师聊起此事,她给我讲述了当时的情境。
杨老师在半山腰楼松针,无意间看见山下的一棵大树上,挂着两具女童的尸体。她惊叫一声,脑子立刻闪过坏人残害女童的意念。冲下山,刚跑几步,脚底被石子垫了一下,摔倒了,滚了几个个儿,杨老师的头磕在一块石头上。她爬起来,急慌慌跑到挂着女童尸体的大树下。杨老师不由得笑了,原来这两个女童趴在大树底层的粗枝干上,胳膊腿非常放松地耷拉着,眼睛看着地面,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呢。心无旁骛,两个女童看都没看杨老师一眼,她俩没感觉到杨老师。山下有一座村庄,两个女童一定是那个村的。平静下来,杨老师才发现磕伤的太阳穴还在流血。
以前,我认为自己伤痕累累,委屈、抱怨、不服。去算命,算卦先生说,我老的时候有福,于是,我期盼,老,快点到吧。一晃,我人已半百,依然辛勤地讨着生活,可是,我的心是明亮的了,充实的了,我懂得了“从更高的精神视点来体察俗世,打量人生。”住得好穿得好吃得好玩得好喝得好就是作为人的追求和意义吗?修炼,远比追求个人幸福可敬。人生的看点是,呈现积极的生命状态,与生活里拥有什么或缺少什么无关。我还感悟到,于人生,醒悟是开始,看透是活法,境界是风光。一个残疾人的街头卖唱胜过美女的搔首弄姿。一个人的精神景观是无价之宝。我想把我的感悟告诉杨老师,我们一起飞。
我去了杨老师的家。她依然在打扫院子,单薄的身子,没有了寥落,而是像一袭落脚的风,空灵无尘。她抬起头,看见我,微笑,点点头。我惊呆了,杨老师瘦削的脸庞透着宁静柔和的光辉。她放下扫帚径自走进屋子,我跟进去。屋子里干干净净,窗台上放着几个饮料瓶,插着一枝一枝的野花。杨老师给我倒了一瓷碗水,她兀自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我感觉,她已经翻过俗世,栖居在内心的海岛上。幸运的是,杨老师还认得我,招待我。我哭了。她轻轻拍拍我的脊背,说,咱俩到园子里摘菜,一会儿烙饼吃。这时,杨老师的老伴从田地回来,膝盖打着补丁。他放下锄头,惯性地来到杨老师身边。杨老师说,捡些玉米秸秆,一会儿烧火。嗯,他忠实地答应。杨老师的老伴像一位老奴仆,专心守护着她。
我走时,杨老师对我说,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再来,再来……
拐过路口,我抑制不住对杨老师的敬仰之情,感觉自己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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