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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补疤衣裳

2021-12-3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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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疤衣裳
陈礼贤
     《红楼梦》五十二回叙一事:宝玉穿一件俄罗斯人用孔雀毛线织成的毛氅去赴宴,不小心在后襟子上弄了一个“指顶大的烧眼”,一则怕贾母知道了不喜欢,二则明天还要穿着去应酬,得赶紧补好才是,可外面的人揽不了这活,病中的晴雯只得硬挺着用孔雀金线一针一针地连夜缝补起来——“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直到后半夜补完,大家拿过来一看,简直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这一情节,以前不大在意,这次重读就想:哦,原来宝玉也是穿过补疤衣裳的。
      缝补一事,在贾府这样的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极为罕见,故《红楼梦》大书特书,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不过,这事弄得如此兴师动众,全书也仅此一回。事实上,宝玉平常所穿,皆是华服丽袍,不会有补疤衣裳,此番会客所穿毛氅,跟平民百姓用作御寒的素常衣物更有天壤之别,之所以要缝补,因它是外国货,奢侈品,独一无二。如果轻易可得,恐怕不会补了,另换一件即可。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早年也如宝玉这般过着锦衣纨绔、富贵风流的生活,但晚年困顿不堪,举家食粥,想来,他这时大约真是常穿补疤衣裳的,不然,哪会对缝补的场景那般熟悉?又哪会写得如此逼真?
      专家讲说古人服饰,通常只说古人穿衣用什么布料及服色、长短、纹饰等等,没有提及是否穿过补疤衣裳。实际上,我们从古人的文章里可以知道,那时布料难得,平民百姓只能穿麻布衣、葛布衣,而这些东西容易破损,那么,一般人穿补疤衣裳的时候应该是很多的。
      不说古人了,就说距今不远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吧,那时在乡间,我亲身经历的,人们普遍还穿补疤衣裳。彼时穿衣,都是自己买一些白布,回家用染料煮成蓝色或灰色,晾干后拿到裁缝那儿做成衣服或裤子。因为手艺不好,这自染的布料往往成了大花脸,一片白一片蓝,花花绿绿,很不好看。不过,有穿的就不错了,没人计较。商店也卖染色的布料,不过价钱要贵一点,家境好的人家才舍得买。不论是谁,买布要布票。票少,布也少,做成的衣裤,老大穿了老二穿,如果中途破了,补好,老三接着穿,又破了,再补,一件衣裳,补了又补,疤上重疤,在人们的穿戴上极常见。这样,“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件衣裳穿上十来年是平常的事。

那些年,这样的场景在乡村很常见:妇女们坐在院坝边的阳光里,或者聚在哪家火塘边,一边说些闲话,一边一针一针缝补手中的破衣烂衫。她们身边放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黄蜡、纽扣,还有针头线脑和各色布片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需要什么,顺手拿来,极方便。要补的东西很多,除了一家老小穿的戴的,还有被子枕套,一补就是大半天。她们飞针走线,动作非常熟练。偶尔,有人拿起小小的银针,在自己头发里划几下,划拉完了,继续缝补。针头尖锐,我总担心她们会把头皮划破,弄出血来,结果啥事没有。为什么要这样?她们笑说,磨磨针。呵呵,在头皮上磨磨针。
      那时,人们天天要干体力活,衣服上屁股、膝盖和肘部这几个地方最易磨损而致破烂。倘是夏秋时节,正是农忙,没空缝补,穿着破衣烂衫倒觉凉快。到了冬季,寒风凛冽,本就穿得单薄,又大洞小眼,实在不可忍耐,就是熬夜也要当天补好。我那时十多岁,在家里也算个男子汉了,入冬后,经常去山上砍柴,在林子里钻来钻去,衣裤常常让树枝刺藤挂烂,晚上,母亲必命我脱下,她俯在灯下缝补。有时夜已深,塘里的火早就熄了,天冷,她就坐到床上去,围在被窝里缝补,其情景至今如在目前。
      虽是缝补破衣,也还有些讲究。比如,为了美观,补上去的布片最好是同色或顺色,花衣,最好拿花布去补,灰衣,最好用灰布去补。可是,缝纫师把她们的竹篮翻个遍,往往找不到合适的布片,只得将就了,有什么用什么,结果那旧衣上补出的新疤,颜色上大有差异,或灰衣蓝疤,或黑衣白疤,显眼刺目,极不协调。这种衣裳穿在身上,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可是穿这种衣裳的男女,满村都是,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我们家人口多,生计艰难,一家老小自然都穿补疤衣裳的。我穿过的妹妹穿,妹妹穿过的弟弟穿。不分男女。很多时候,母亲把父亲的旧衣改给我穿。父亲个子高,我穿他的衣裳显得肥大,可母亲舍不得剪裁,说我还要长个子,现在穿着显大,过一两年就差不多了。这样,我经常穿的是宽衣大袖。有一次,偶尔听人给母亲讲,要把某家女儿说给我。这女孩的外婆家住我们村,两家相距不远,她常随大人来走人户,我们彼此认识。母亲同没同意,不知道,但我心里从此就记下这事。一天傍晚,是暑期,我放牛回来,走到村口忽然看见这女孩,心里慌张,躲在树丛后面不敢露面。因为我穿着父亲的旧背心,它太大了,把我的身子从上到下笼在里面,像钻在桶里一样,形象不佳,而且,这背心破烂不堪,补了好几块疤,其中一疤在我右胸处,巧的是,补疤的布片正好脱了线,倒挂在胸前,里面小小的乳头露出来。这模样要让她见了,多没面子啊,我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后来,亲事没成,那天的尴尬倒还记忆犹新。
      那时候,能使针线缝补衣裳的,不光是女人,村里一些男人也会。要说手艺,当然是女人做得好。不过,终究是手工缝补,徒眼估量,粗针大线,总没有机器缝制的精细好看。所以后来,当有人买回缝纫机时,村里一些讲究的青年,衣衫破了不让母亲或妹妹补了,去找裁缝,裁缝用缝纫机扎,针脚细密,一圈一圈走线,补好之后,很妥贴。另一个不同是,手工缝补是哪里破了补哪,重在实用,比如裤子左边破了一个洞,只补破的那块,右边没破,是决不会补的。裁缝用机器缝补,没破的那一边也要弄一弄,使之呈现出左右对称的图案,很好看。
      有段时间,出现一种新的补法:将屁股破烂处补成碗口大的圆疤,大圆里面套着小圆,小圆里套着更小的圆。裁缝的想法是好的,这样结实,耐磨。可是穿上一看,屁股上好像架着一副大眼镜,主人在前面走,它在后面瞪着你,很是滑稽。这种补法流行时间不长,随即便废弃不用了。
      慢慢地,人们总结了一些经验。一是补疤要小。民间有一俗语:“小洞不补,大洞就要一尺五”,意思是说,衣服小有破烂就要赶紧缝补才好,如果破成大洞才动手,费布不说,那个大疤的模样也不好看。二是勤洗勤换,经常保持干净——身穿洗得发白的旧衣,旧衣上又补了点疤,那疤并不怎么显眼,这样的形象看上去,有一种俭朴的可爱,倘是年轻女子,辫子搭在肩上,摆着两手在路上走,偶尔露出衣袖上的疤来,因她洁净的穿着,自有一种素雅之美感。这是那个时代人们的审美观。
      说到这里,得讲讲擅长缝补的双儿了。她是大爹的女儿,那时十七八岁,我叫她双姐。我们两家住同一个院子。她是个害羞的人,小时候走人户,坐在桌上吃饭,人家给她挑菜,她不好意思,把碗藏到桌子下面,结果狗把碗里的饭给舔了。跟人说话,总是脸红,红到耳根。她手巧,喜欢缝缝补补,农闲时,总见她手里拿件衣裳或枕套什么的,埋头坐在窗前,一针一针缝着。她一头长发,黑黑的发着光,这在那时的农村也是少见。她用夹子把头发别到耳朵两边,再从后面顺下来,披在肩上。他们家五口人,破衣烂衫都是她补,大娘一般不动手的。他们一家人生活也很清贫,但身上穿的从来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最初,她也是手工缝补,后来跟裁缝师傅学了缝纫的手艺,自己买了一台缝纫机,农闲时给人做衣服、补衣服。补衣她是不收钱的,顺带帮忙。她针线上的手艺好,缝补的衣衫被子,针脚齐整细密,所选布料的颜色适中。她补衣服,既实用,也讲美观,一个破洞,别人补一大片(一般是圆形,也有补成长方形或正方形的),穿到身上很显眼,老远能看到衣服上的疤。她不这样,把破的那一片补出一个桃子的形状,或是一片树叶的形状,或是一个弯月的样子。不让人觉得那是补过的破衣烂衫。村里只有她能这样。她弟弟穿她补的衣裳,我们都爱看,觉得那是艺术品,有一种朴素的美。
      远近的人都知道她,外村一些小伙子常来找她补衣服。其中有几个人喜欢她,后来都托人来提亲。她同意了一个姓王的老师。他是外地人,在我们大队小学里当教师,人长得眉清目秀。可是,定亲不久,公社书记的儿子老来纠缠,说非要跟他结亲不可。双姐不答应,结果她看上的王老师就给调到另一个学校去了。她还是不同意,那老师又调到另一个学校。她总不改口,那老师就给调来调去。到了第三年,那老师来跟双姐说,我们还是算了吧。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不出来。我们以为她要同意书记的儿子了,不,还是不同意。大爹骂,大娘劝,她不松口。最后书记的儿子也没办法了,慢慢地不再来。
       这以后,双姐还是从前那样,坐在窗前把缝纫机踩得嗒嗒地响,给人做衣、补衣。来找她的人还是那样多。有一回,外村一个人拿来一条裤子找她补,屁股左边那儿破了巴掌大一个洞。她给补了一个圆形的疤,又在那圆里走了几针,弄好一看,像张人脸,有弯弯的眉毛,嘴角上还带着一点笑的样子。那人很高兴,说穿张笑脸在身上,喜兴。谁也没想到,过了不久,那人给打成“反革命”了。传到我们村里的消息是:有人举报,说那张脸像林副统帅的样子。这还了得,天天把林副统帅的脸贴在屁股上,多么恶毒啊。就把那人拉去四处批斗。斗了几回,又有人说,这补疤的人居心不良,也是反革命,就追查,追到双姐了。那天来了几个人,抹脚挽手的,要把她拉去批斗。大娘死活不肯,跪在地上给人磕头,磕得额上出血,来人不罢休,双姐还是让人给揪走了。大爹和我爹他们急得什么似的,把一大家人聚在一起想办法。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唉声叹气。哪知到第四天,广播里传出消息,说林副统帅在什么地方摔死了。当天下午,双姐给放了回来。
      过了几年,她跟镇上一个姓张的中学老师结婚。现在,她与丈夫跟我们住在同一城市,我们两家相距不远。他们过得很好。她天天跟一帮人跳广场舞。快七十了,她的舞姿还很曼妙。晚饭后,我们常在一起散步,忆起早年的事,她总是感慨:“我这一辈子,几个关键时候,都是缝缝补补惹出麻烦……”她青年时的这些事颇有些传奇,非亲历,或以为杜撰。
      回过头来,继续说。补疤衣裳,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还穿过,那时我在老家镇上的中学里教书。我穿着补了疤的裤子,背对学生在黑板上写字,下面有调皮胆大的学生对着我屁股上碗口大的圆疤,用手指瞄准,嘴里噼噼地轻轻响着子弹击中的声音。我假装没听见。穿着屁股上补了疤的裤子,站在讲台上授课,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那时候,机关干部,学校老师,不分男女,常穿补疤衣裳的,谁也不笑话谁。可是,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穿补疤衣裳的突然少了,机关干部基本不穿,农村也很少有人穿了。不久,补疤衣裳从我们生活中彻底消失。
      从古至今,一代一代人穿了数千年的补疤衣裳,突然一天不见了。好像一支演奏了数千年的曲子戛然而止。
      一个时代就此结束。
      新的时代,是从人们穿上五彩缤纷的新衣裳开始的。在这个时代,人们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爱怎么穿就怎么穿。个个衣履光鲜,神采奕奕。就是贾宝玉穿过的“俄罗斯人用孔雀毛线织成的毛氅”,很多人也穿过了。一些人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这种毛氅破了,是补好接着穿,还是另买新的?”另一些人则忧心忡忡:“奢华容易,俭朴难……”
      人们感慨着,回头望去,只见那些身穿补疤衣裳的背影,在历史的隧道里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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