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苜蓿山坡的信
你带我,走进春天傍晚。阴凉空气中,一扇漆蓝的木门半歪着,遮住了青草秀美的小路,以及风低低吹过的那片山坡。就在木门旁,一棵杏树饱满明耀,颤颤地开出最艳的白。
书院后山里,有那么多榆树、桦树和杨树,枝干湿润银亮,在微弱光线里,睁大茸茸嫩叶,剧烈晃动。它们的快乐夹杂着一阵阵的喧闹声。唯独那棵杏树,驮着静寂的白花,一声不吭地美丽着。你走在我前面,率先跨过了那扇破旧的小蓝门,我看到几枚花瓣一闪而过,落在你身后。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随你走进春暮的那个我,仍然太年轻,我以为那不过是世上一个普通的黄昏,你在前头引路,我跟着你。就像六年前,我在苍茫月光下,凭空伸出手,却突然抓住你陈旧的一角衣襟;就像六年来,以文字为凭,我凝睇你背影,如有所倚,内心安宁。
我欢喜难抑,因遭逢一棵光亮灿丽的花树。站在树下,我久久不肯离去。你愈走愈远,直至走到某个昏暗倾斜的高处,停住脚步,唤我。而我像所有置身青春当中的人那样,轻易被途中风景所蛊惑,一味痴想着当下时的溢彩流光,而非遥远的目的地。真正让我迷失的,并不是盎然的繁花,却是炽烈茂盛的青春,我不可一世地年轻着,热切地张望世界,不断被新事物吸引,一次次起身,奔向远方。你,曾经亦是我的远方,而今抵达,面见熟识之后,我不耐久留,又生出跃然逃往他方之心。
但是,你又怎会不了解。过去六年里,你见证了我如何变化成长,甚至不必朝夕共处,透过一年几回的长途通讯,你便已知道我。因为,使我着迷的那株杏树,在你前半生中,你早已见过千百株啊。你了解那鲜润、洁净的白花在纵情绽放之前,如何以蓓蕾、以籽芽,甚而以种子的姿态在黑夜中挣扎。你见过她最初的瘦削模样。你知道一棵树是怎样在时光中忍耐着,强烈地愿望着,终于,用花朵的热焰溅湿了春天。同样,无须我多说,你清楚那些发生在青春里的故事,它们如何使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跌撞着、汹涌着,最后,变成了今天的我。
时隔四年,再次回到你跟前,我眺望你眼中的我,我期盼她像旷野的灯盏,旺盛燃动着,使你惊讶,不禁发出赞叹。我太想得到你的赞赏及认可,哪怕只是一句,哪怕一句。
上次见你的时候我17岁。我依然记得离开你的那个炎热午后,我们站在路边的公交站台里,人群扰攘湍急地来去,我因不可遏制的悲伤,轻轻战栗。八月的风黏腻胶着,吹在我脸上却冷硬无比。与你分别后的四年里,我还是常常被卷入那团黑暗困重的冷风中,生活极不均等的掠夺与施予,使我变得敏感自卑,我慢慢习惯低头走路,双肩紧缩像是取暖。穿行在那座语调急促尖利的东北小城,我竭力吞咽着自己的南方口音,敛收一切锋芒,彻底沉寂下来。那一千多日夜里,我活得庸碌而无用,即便现在也是,我终究是个平凡人。
你看向我,你的眼神虽温热却波澜不起,我忽然有想哭的冲动。你或许想象不到,这些年来,你始终是我灵魂深处一道明澈珍贵的防线,你的存在提醒着我关乎纯粹本真的坚持。你曾说我是应该朝上飞的,而如今,我的翅膀日渐钝重粗糙。在那些屈从妥协之中,如果我有过一丝扯痛感,必定是因为那时想到了你这句话。你低头看我,父亲般安详宽容,而我知道我没有变得更好,你亦明白。
你召唤我走进那个谧静的黄昏,一如你在四年后的冬天召唤我回到你身边。我想过天山脚下大雪弥漫,四野旷瀚月明星稀;想过灯照亮一隅屋室角落,院内狗吠悠长。而我想得最多的,是如此天地间,有一个你。在上海去往新疆的飞机上,我心口仿佛云蒸霞蔚,一切壮丽景象于此齐并喧腾,我咬紧双唇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失声叫出来,叫出那叶底的藏花,深海的潜浪,叫出暖烘烘的纷飞雪片,且要通通以你的名字为它们命名。
你是我在新疆唯一的地址。木垒小城,好像荒野中的一座陌生驿站,灯火寂然,照耀着那些棱角坚硬的面孔,而我坐进阴影中,等你。当我拥有了一间带窗的屋子,住进距你四十公里以外的援疆楼,漫长冬天里,我仍总是屏息凝听,朝着你的方向。那最初的日子里,我伤心不已。无边无际的积雪将地面抬高,天空晴朗辽远,光秃枝干空茫直指着,多少年的路程在雪中荒芜。你把我遗忘在一场大雪中,这冬天的尘世光芒刺眼,而我突然失去了你的消息。
尤其在天黑以后,我听人喧笑欢闹,明亮房间里热气涌动,他们相依作伴地度过长夜。而我却独自开着窗,长时间呆视着那雪地里白耀的路灯。渴望一寸寸地蔓延,继又一寸寸地熄灭,无穷黑与白中间覆盖着微微轻颤的浓重的灰,我把整个身子埋了进去,热泪在眼眶里打转。你终究没有想起我,在那无数昏沉幽寂的冬夜。
我呆在你身边的时间太过短暂,比起冬去春来的缓慢轮回,比起庞杂琐碎的每日的生活,我们每次的重逢都是那样的仓促迅疾。曾经隔开你我现实的距离已荡然无存,我径直地走向你,如同女儿走向父亲。你剥落了名气与光环,布衣上沁散着乡村午后般的温暖气息。在你跟前,我放肆性情,活得嚷闹而鲜明,而你一直纵容着我的恣意,从未认真与我生气。因为有你,我在新疆有了一个家。
只要你在的地方,我都无比的熟悉。书院各个房间的细致轮廓,粗朴木头起伏错落的秩序,包括日常的饮食,生活其中的人获取快乐的途径……一切皆温柔地向我敞开,经你授意。它们自然地涌向我,毫无秘密可言,而正是这无所阻碍,无所不在的亲密,使我感受到你绵长深邃的温柔。
你是一个在情感表达上固守着农耕传统的人。我听你的母亲讲过,你从小就是那个最不让她操心的孩子,而你的妻子多次在我跟前抱怨你太过的沉默与寡言。我们相识以来,常常是我莽撞激烈地反复讲述着自己,你低垂双眼,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听我说,隔着三十多年的岁月,我对待生命的方式并不能给你带来新的惊喜,你却早在静寂中把语言淘洗得清澈无比。当你开口,语速轻缓,嗓音低沉,好像贮满宁静的黄昏,把世上仓皇赶路的脚步停住,把漂浮不定的灵魂喊住,而我在稠密广阔的暮色中蓦然回首,一眼看到你,端坐光明里。
是啊,你说出的每句话都直接避开乱麻般的真实,准确射中了事物古老的核心。在你看来,仿佛秋枯春荣,草灭岁生,皆是有情,而人间流转千般故事,滚油炙火、繁闹似锦也好,成灰成烬、滴水成冰也罢,桩桩件件里都有衷心。何苦推敲成败得失,你向来只是明心见性。你教我事过便忘,无事不可原谅。借由你的语言,我屡屡被引入另重天地。六年前,也正是你为我打开一扇门,使我窥见万物有灵,当时云垂海立,而后才有写作上的柳暗花明。你是我最为敬重的老师。
你带我亲历了许多风景。我记得和布克塞尔夜幕之前的马群,掠过漫野的石头,仰首朝向炊烟之际背后忽传来的嘶哑长鸣,你骑马从天边归来的黯淡身影;记得喀纳斯晨雾弥漫的黎明,野花辗转,空气中模糊的蜂舞,你指给我看那头嚼草的牛犊,带我悄悄跨过木栅栏……而今我再次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木垒。又一次,我为你而来。
菜籽沟村落,牛拴在门前,羊散在院中,马在檐外梁下嚼草,屋脊背后露出大雪覆盖的成堆草料。太阳底下,并无新事,与你相伴的日子清白如一枚淡墨竹简。雪山、冻河与松林,乌鸫、野兔和雎鸠,漫长白天里我与这些事物比邻而居。偶尔坐在房内无事可做,便起身看你躬身写字,你俯手蘸墨,枯纸上遍地大风。到天色转暗,炉灶烧旺,坐在茶室,坐在你对面,开着一提马灯,听四壁响起的寒风动静。我看过你劈柴,扫雪,看你在晴朗傍晚出门散步。看天色渐晚,铁门轻响,大狗一身雪粒扑到你脚边,你身后的夜空淼远,星辰闪转。那是我此生从未见过的晶莹星空,每个深夜在我头顶,在松、杨、榆的呼喊之上,一片沸腾。我正度过一生中最接近魏晋、汉唐和北宋的日子,在二十岁,在你身边。
当我再次回忆那个傍晚,我的感官倏然复活,一切画面与声音都是如此地清晰。我看到那座朴素暖和的麦垛,你鼓励我爬上去,在我终于摇晃地在麦草上站起身时,斜阳将你的面孔映得通红发亮,你在笑,看着我笑。绵长麦田那样平阔,微黄如月光倾荡的海,我大叫着要你看那麦田之上的三棵榆树,它们在强烈光线中好像上帝精心手作的剪影……我们一前一后走着,走向那片飘荡苜蓿的山坡。我挎着竹篮子,脚腕上尽是草尖的露水。你弯腰,手指掐住那丛苜蓿嫩绿沁凉的部分,那在微风中轻曳如烛光的部分。你的手指温暖,停在苜蓿灿烂的内里,我从你身后慢慢走近,探头看。傍晚的光如此柔软透明,你采下一小株苜蓿,扔进我的竹篮里,刹那间世界如水浮荡不止,我的心头涌出大片露珠般的快乐。在那片苜蓿丛生的山坡上,你当时转过脸对我说了些什么,如何采摘,或是如何拣择。我认真地抬头凝视着你,是因为你,我才最后恍惚想起,那是春天。
下一个春天,我是否还在你身边?
但我向你许诺,时间永远不会将我打败。你是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中的一个。无论人事怎样跌荡折转,当我望向你的眼睛,那片安谧澄澈的山坡始终还在,我为你摘下的两枚光嫩清新的苜蓿叶,永远在你眼内,浮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