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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最后的铁匠(发《当代人》)

2021-12-30经典散文
[db:简介]


  村里铁匠铺开张的时候,我们正在上课,只听铁匠铺那边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又过了一会,打铁的锤砧声从老师讲课的缝隙里一声声挤进来:叮当,叮当,叮叮当,叮当。教室里一张张昏昏欲睡的脸鲜活而生动,一阵骚动随之而起。老师面呈愠色,用教鞭在黑板上笃笃敲了两下,一声厉喝,将我们的嘈杂声弹压下去。恢复了寂静的教室,反而使锤砧声愈加清晰,叮当,叮当,叮叮当,叮当。
  村里要开铁匠铺,早已由传闻变为行动。铁匠铺就在离我们学校不远处的一孔废弃的土窑洞里,下课后我们经常跑去看。铁匠师徒正指挥着队里派给的两个人,用土坯砌起塌了窑脸的窑洞口,为了敞亮、通风,留出的窗户很大。接着在窑洞中砌火炉,安风箱,竖起粗壮木桩顶着的铁砧。窑洞墙壁上,还掏出一个小窝窑,摆放了太上老君神位和一个鼓肚子的粗瓷香炉。现在,铁匠铺终于开张了。
  好不容易盼到下课,我们几个男孩子顾不上去排解憋着的满泡尿,撒腿便朝叮叮当当的声源处扑去。
  铁匠铺打铁的师徒二人,都与我连着亲。我称铁匠师傅为“小舅”。其实不是我亲小舅,是堂弟的小舅,我也跟着喊。抡老锤的徒弟,是我大伯。大伯和小舅是姐夫小舅子关系,在平时,是姐夫大。大伯人精明,性子也急,训起有点迟钝呆憨的小舅,像老子训儿子。小舅或神情诺诺,或偷偷嘟囔,从来不敢明着犟嘴。可在这里,一切都反过来,小舅是师傅,小舅大。小舅左手握一把长把的铁钳子,夹着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右手中的小锤子砸在铁块上,叮的一声,发出指令:这儿。大伯抡圆的大锤划一道弧线带着风照点落下,当的一声,响亮回答:好。大伯的大锤一路跟着小舅的小锤脚印走,边走边对答:叮当,叮当——这儿,好;这儿,好。大伯一下没砸准,小舅便生气了,叮叮——往哪砸,这儿这儿!大伯赶忙纠正落点回答道,好嘞——当!
  铁块由亮黄色到暗红色,再到钢蓝色。小舅一抬下颏给了个示意,大伯便停下老锤。小舅将大锤留下的的脚印又叮叮叮敲打一会,将铁块插入炉火的碎炭下边。大伯便坐下拉风箱,两条粗壮胳膊一拉一送,身子随着一仰一哈,风箱便咕哒咕哒有节奏地响。蓝色的火苗被风怂恿,往下一蹲,呼的一声向上纵起,再往下一蹲,又呼的一声纵起。小舅隔一会翻动一下铁块,铁块渐渐烧至橘红,继而发黄,发亮,发白,白到炽亮耀眼。小舅手疾眼快,猛的将噼噼剥剥爆着火星的铁块拖出放在铁砧上,大小锤一起上手,顿时铁花迸溅,凌空飞舞。我们赶忙撤身后退,生怕被飞溅的铁花灼一下。小舅他们不怕,他们腰间围着油布围裙,可膀子却都袒露着。可也怪,火花偏偏不往他们膀子上落,倒是油布围裙被灼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烙痕。刚拖出的白铁块是软的,像块橡皮泥,大小锤砸上去,声音发闷发钝,噗腾,噗腾。这时是大小锤最紧张的时候,你上我下,紧锤快砸,果然是乘热打铁。二三十锤过后,铁块颜色变红,不再那么软,锤声随之变成嘭咚,嘭咚。铁块逐渐暗红,继而铁蓝,硬度越来越大,锤子的声音随即透出铁质音响,清脆起来,叮当,叮当,叮叮当,叮当。
  看打铁多了,便逐渐看出一些门道。小舅大伯打的铁器,农具最多,灶具次之。这两样东西,与种田打粮、灶火饮食紧密相连。敢情,铁匠铺是村庄的开关,不摁下去,村庄是死的,属于老师刚给我们讲过的文明启蒙时代;摁下这个开关,村庄这台机器便轰隆隆运转起来,实实在在处于文明爆发的黑铁时代。农具、灶具里有不少是带刃的,诸如䦆头、板锄、手锄、镰刀、菜刀,还有专门用来挖野菜的小铁铲等,偶尔还打体型巨大的铡刀。这些带刃的铁器,必须在刃口加钢火。原来道轨就是钢,截下一块贴在刃口处打出钢刃,用戗刀戗锋利,放回炉中烧红,猛的拖出放入石槽的水中,随着嗤啦一声响,一股青烟腾空而起。大伯告诉我,这叫淬火,是打铁很重要很关键的一环。淬火时间短了,刃口就会发软,易卷刃。可淬火过了头,刃口就会因硬度过高而发脆,一与埋在土中的石头磕碰,便会打了刃,留下一个难看的豁口。时间拿捏准,才会刚而不脆,柔而不卷。而铁器入水的深浅,淬火的时间长短,全凭小舅把握。
  大人们常训导我们,铁不打,不成器。这道理不难懂,倒是把铁打成器的人,一下难以看懂。据说,铁匠师傅的厉害之处在眼睛,须看清火色,把握住火候。于是我在铁匠铺看打铁时,总好偷偷盯着小舅的眼睛看。他黝黑的脸上,厚且长的下嘴唇耷拉着,深深的抬头纹像几条肉囊囊横卧着的蚯蚓。皱纹下方的一双眼睛,不但不明亮,而且老是浑浑噩噩的,加上肤色黑红,缺少表情,一脸敦厚憨朴之相,活像一位内观自心漠对世事的老和尚。可当铁块在火中烧至发白灼亮时,他的眼睛会突然射出一道精光,射入火里,钻进铁块,看清铁与火的内部变化,在最适当的时机把铁块拖到铁砧上,用小锤引导着大伯的大锤,将铁块打成他心中设计好的模样。在小舅和大伯大小锤的叮当对唱中,在火花迸溅满天飞舞中,冰冷的铁块就有了形状,有了精魂,有了生命温度与血性,变成䦆头、锄头、镰刀、铡刀这些尖牙厉爪啃土吃草的灵兽。
  铁匠铺的好多䦆头、板锄等农具,是村里人专门定做的,或者用废后送来回炉加工的。终年摆弄田土的人,都希望有几件趁手的家伙。家伙打好后来拿走时,小舅都会特意叮嘱年轻人,新打的䦆头、板锄,开始使用时千万别用力过猛,否则与混在土里的石头磕碰,很容易打出豁口。等它们磨出了性子,就轻易不会打豁损刃了。女人们来拿菜刀,小舅也会叮嘱,新加了钢火,刀口快,小心切手。小舅的叮嘱并非多余。菜刀是执厨主妇离不开的好帮手,可也嗜血贪腥,兽性发作时会冷不丁在指头上咬出一道口子,用力狠了,说不定还会咬下一截手指来。
  小舅和大伯还经常翻新一些用废的䦆头、板锄、菜刀。这些家伙虽然血性刚烈,可天长日久,钢火逐渐磨损殆尽,老得没了牙口。小舅和大伯在废家具上加铁接起长度,再加钢,开刃淬火,它们便获得了新生命。此外,还经常打农家主妇们手中有灵气、通人性的大小勺子、饭铲、马勺、火柱等灶具,与锅碗瓢盆共同唱红农家简朴而稠密的日子。
  小舅还很看重一道工序:每打成一件新铁器,会将之放回炉里烧红后,用一个钢戳子在上面叩下一枚印章。他仔细将钢戳在合适地方放平,给大伯个眼色。大伯稳稳神,才抡锤砸下,使印章清晰显现。上书“赵记”二字,竖排,小篆体,有长方形的边框框着。多年后我还一直在捉摸这枚钢印章的含义,终于想明白:这枚印章,就是一个无声的广告,更是一份质量与信誉的承诺书。其义是,本“赵记”产品,你用得好,信得过,以后再打农具还来找我;如果质量出了问题,你还来找我姓赵的,我不仅认账,还保修保换;你由此信不过我了,不再买“赵记”产品了,那怨我自毁招牌,甘愿领受惩罚。
  铁匠铺终年星光灿烂,叮当奏乐,与村里牛羊鸡犬的鸣叫声,孩子们的吵闹声,谱成村庄明朗欢快的奏鸣曲。可时光往前走了几步,叮当作响的打铁声突然停止了,消失了。这时,各种小型农业机械涌入了村子,明晃晃的镀金铁器、铝合金灶具也已充斥市场,铁匠铺失去了生存前提,在怄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关门大吉。前前后后消失的,还有木匠的拉锯刨木头声,石匠呯呯啪啪在石窝凿石头的锤钻声,碾棚里踢踢踏踏的驴蹄声和隆隆闷响的碾子滚动声,甚至连牛哞马嘶驴嗷嗷也听不到了。村子成了电和机械化的世界,并一路发展到家用电器、农用三轮车、摩托车普及,成年人几乎人手一部手机。年轻一代人在老一辈工匠们的失意失落中,充分享受着多姿斑斓的现代生活。
  大伯当年在铁匠铺,只是以挣工分为目的,并没打算熬成一个铁匠师傅。铁匠铺关门后,便老老实实退身于承包责任田扑闹日子。小舅却遭受巨大的精神打击,一下变得白发苍苍,蔫得像霜打了的茄子,整日闷声不语。他有两个身份,一个是铁匠,一个是农民。不打铁后,他变成一个纯粹的农民,刨田土,刨日月,刨吃喝。刨着刨着,把自己埋了。与别人不一样的是,他刨坑埋自己,用的是自己以前打的䦆头、锄头。
  今年清明回村上坟,碰到小舅的几个孩子给他烧十年纸。小舅家老二开着一辆面包车,老三驾着一辆农用三轮,一人手里攥着一个手机的女人们和一群男女孩子坐在车上,招呼着满当当拉载着的花圈及电视、沙发、小车等纸扎,老大老四各骑一辆摩托车,呼呼隆隆奔一处山坳梯田而去。那里的田土下,埋葬着他们的父亲,也是我称为小舅的乡村最后一代打铁人。
  据说,小舅家那颗“赵记”钢印已传了好几代人。他有四个儿子,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却没一个儿子学成铁匠手艺,自然也没人愿意接受这个曾经的传家之宝。家里人只好这枚将钢印放入随葬品中,与小舅一起埋入黄土垄下。

  发河北《当代人》2016年9期(系河北省文联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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