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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初夏有雨

2021-12-3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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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城在《威尼斯日记》中写死亡,那么平静。在大乱中的小静。“文化大革命时去东北长春,武斗的枪炮声中却听得见附近一扇窗被风吹得一开一合,自得其乐。几个人躲在二楼互相聊初恋,叮的一声,流弹打在窗子的铁杆上,折下来钻进朋友的脑袋里。因为太突然,脑含着子弹的朋友又说了一两句话才死掉。”
      
      我的一个小伴儿得了不治之症,开颅两次。第一次开颅,头发刚长起,又刮了开第二次。先前只听他说头疼,停车场梓树阴下,歪捧着抽搐变型的脸蹲着。一只白蝶落上他的膝盖,虚拂一下,飞了。又拂又落。第二次开颅之后的他近乎失明。摸索着从楼上下来,脚踢着路牙缓缓地走,在小区的休闲椅上坐着晒太阳。楼影的阴线很直,爬上他的脚面,小腿,直至淹没半个身子。熟透了的樱桃很容易招果蝇,那些只有粟米一半大小的果蝇,在一盘透着柔和光泽的樱桃上爬来爬去,寻到一个掉了蒂微露着果肉的,翘着身子探探,爬了进去。
      
      遛狗的时候,特意往他坐的地方绕一下。点一支烟,举给他。说一两句闲话,看他捏着烟抽稳当,就走了。我的狗不往跟前凑,老养家说,狗的眼贼,不会接近濒死之物。近几日听说他已不能行走,床上躺着,吃饭要喂。他姐起得很早,在楼下空茫地戳一会儿,偶尔毫无避讳地骂他媳妇。他媳妇,那个娘家在外地的女人,伺候重病的男人,上班之外,还要想着娘家——她的娘家弟弟,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需要她的接济。国人总有这样的癖好,不幸降临,不寻些原因出来仿佛那不幸会益发沉重。而载体,往往是不幸的直接穿刺物——一颗啃骨头被崩掉已经摇动的乳牙,一只插上刀叉的烤乳猪,或者西风中因凉而悲的几声乌鸦鸣叫。
      
      我小伴儿有个哥哥。见了面,总听他抱怨自己弟弟的诸般不是。笑着听,找借口走开。我不附和。如同我不喜欢周杰伦含混不清的歌声一样,没有谁规定你必须喜欢他,不喜欢,走开就是。假若有人站出来去缝周杰伦让他闭嘴,去他大爷的,没得说,掫桌是不二选择。我的小伴伺候死了他的父母,总抱怨他这不成那不成的他哥,在如何对待父母的问题上,未必做得到他那种程度——假若他们有两对父母。在我很小时候,擓着篮子给我的兔子薅草,他们的父亲,教给我往篮子中的草底下垫砖,使草看起来多些来哄弄家人。白须飘洒,良善勤恳和蔼,是这个世界给我设计好的一个农民形象。狡黠,残忍,阴损,都没有。一个卖花的男人,出主意让我蒙骗家人。
      
      几年前北京有个人自己刻章往缴费单上盖,给老婆透析逃费,三四百次之多。这个事件发生的时候,我正好在一家跟车行靠得很近的公司上班。事件发生的第三天,同事议论这个事儿,晶晶说,可以帮帮他,公益,贴着也宣传一下公司。我和晶晶,揣着从广告费里列支的两万块钱,去找这个男人。人民医院,人民医院外头的一个餐馆里跟那个男人碰了面。询问了一下那个男人是否有车本,有的话,公司会给他一份收入过得去的外派司机工作。那个男人表示曾经有过,说话的时候,挂带着演技,表现出很忙的样子,不停地强调有中央台的记者等着采访报道他。一支一支地吸烟,烟的牌子比玉溪略高,二十六七块一包。当时晶晶的月薪五位数多一点,我所吸香烟的牌子是黄鹤楼,零售十五元,成条儿买,一百三十五。
      
      我按了按晶晶装着两万块的包儿,笑着听那个男子讲话,他的嘴翕合着,声音邈远漂浮。
      
      跟晶晶和那没掏出去的两万块穿胡同走在人群里,忽然想起了茶园。那些茶树挺着老枝生长,溪流没有,雾霭没有,身旁是凌乱的柴棒没撒匀的粪土,丑陋的山石。茶叶都很干净,包装上的近树绿得动心,远山烟岚迷蒙。纹路清晰线条柔和的茶台,轻翘的玉指,缭绕的水韵,细瓷温润,汤色醇和——这是茶的常见面,但,是另一面。
      
      如果你会飞,路过我居住的小区,会看到一块空地。四周一丛一丛的楼房隶属于不同的小区,都有听起来挺不错的名字。这空地堆满建筑垃圾,推得似平不平。横躺的电杆,废弃脚垫,碎破的安全帽,各色塑料袋,去冬死透了的植物,跟砖头碎瓦及水泥块铺满了那块瓦楞铁围起来的地方。一场春雨过去,冒了点绿。就有老太太钻进去剜野菜。两三个老太太的花点儿,在稍微有些绿洇的脏地上游游走走。
      
      忽然间,那块地上的绿就爆发了。细小的植株,茁壮得令你惊讶。大块大块蓬勃的绿意几乎填满所有能填的土黄与土褐。绿色压着绿色,浓绿上漂浮着浅绿。一块石头投进绿湖那样容与荡漾。我想象过那种绿色的生长,固执地以为,那绿色一定是在某个安静的夜里忽然炸开,伴着调低了,声音极小,远远浑厚的贝多芬的《庄严弥撒》而炸开,星点四溅,沾火就着的那样一个绿法。
      
      就在那一块岫绿里,有一蓬逸生的常夏石竹。每一根梃上顶着一朵花,一朵外缘如雪,外缘如雪托着五瓣酱紫逐渐氤氲开来的石竹花。很高兴她能长在这块荒地里。

      你好,石竹花。

      牛汉先生在《父亲、树林和鸟》中说:“鸟最快活的时刻,向天空飞离树枝的那一瞬间,最容易被猎人打中。”这是一丛踏着厚绿欲飞没飞的常夏石竹,除了我,没有猎人。

      我总乐意把人群的生存状态分成两层。一种活在地上,以土地为衣食。一种活在人群之上,以人群为衣食,如菟丝子。你没有办法选择你的出生,你也没有办法选择你的死亡。死亡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情,掉了的一两根头发,翻过永远也不会再翻的一本书,扔在餐馆里昨夜的哈哈大笑。你那儿也有一块荒地吧?天黑了,那块地也黑了。被踩踏瓷实的土地崚嶒硌脚,骑车从上面走,车子被颠得哗哗作响。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机场的灯光打进机舱,机窗影子滑过人们的脸,我想起了那块地。连接两座城市的铁轨上,窗外的玉米地迅速地滑过,我想起了那块地。

      我哥六十了。这个生日我陪着他过的。他很自负自己的身体,说,还要陪我二十年,然后掰着指头跟我算二十年究竟有多少多少天。

      听一个意外截肢的人说起他失去的胳膊,梦里,手心痒痒,醒了,却挠不到。

      家庭烧烤,地点选在我遛狗要走的路边。说起了我的两条狗。其中一条十二岁了,走不了很远的路,需要时不时地抱着她走一段。我儿子回来难受了半天。

      人对死亡的认知是一个过程。战争乱世速生,和平年代其过程显得相对缓慢。在这种缓慢里,我喜欢吃个包子给你看,咬开面皮,唇齿上瞬间挂满馅儿料的滋味,不看你,我都知道有双眼睛在望着我,跟小时候我妈看我的眼神一样。我,恶作剧,跟你要咸菜,看你略略慌张地去盛去端。

      金妮很小的时候得过一场要命的病。给她看病的那个狗大夫没少蒙我的钱。跟我说起两条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狗,一只病了,到他这儿看病,死在台子上。跟着来的那条狗,进门还欢实,当以它们自己的方式确定跟自己相伴的那只狗死了之后,趴下不动,不到半个小时,也死了。讲这个事儿的时候,那个汉子的眼角噙着泪。

      只要阳光好,每一片叶子在地上都有投影。绿着,影子就在;不绿了,落之前,影子最先飘走……生命如同一根雪茄,抽着就燃着,不抽,放在烟缸里,自己就会熄灭。

      “如果这都不算爱,我有什么好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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