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荒芜的冬天
2020-09-19抒情散文剑鸿
剑鸿冬天把城市的郊外漆成灰黄,又在夕阳清冷的光圈里横过一两条落尽叶子的枝桠,再在野外的池塘边安插几个垂钓的老者,另外再安排几场凉意侵人的雨,叫北风配出有点苍茫霸道的音乐,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就都将双手缩进袖筒,现出慵懒蜷缩的神色了。我行走在
剑鸿
冬天把城市的郊外漆成灰黄,又在夕阳清冷的光圈里横过一两条落尽叶子的枝桠,再在野外的池塘边安插几个垂钓的老者,另外再安排几场凉意侵人的雨,叫北风配出有点苍茫霸道的音乐,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就都将双手缩进袖筒,现出慵懒蜷缩的神色了。我行走在新建成的后河公园沿岸,仰望被风烫得像波浪卷发一样的云彩,心中空无一物。远远近近枯黄的田野和灌木,在天苍地茫之间朴素如我。冬天把什么都弄得单调枯萎没有内容,包括我。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被城市和季节遗落在后河公园里。
后河,据说有十几公里长,环绕大半个城市。为了提升城市的品位和居民的幸福指数,庞大的后河改造工程开展得声势浩大。我脚下的这一段,属于整个后河改造工程的第二期,一直延伸到郊外的乡村,经过大型机械大半年不停地爬梳抓挠,终于尘埃落定,于前不久竣工开放。从经常越过头顶的航拍气球上看,整个后河公园应该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玉带,缠绕在城市的腰际,将松散的城市生活扎紧。后河沿岸的绿道和花木,是镶嵌在玉带上的腰饰,宽大的一汪水面是玉带扣。我家在玉带扣的边缘,地处后河改造的第一期,和第二期工程相比,这里草木成型,人气渐旺,但园林已不再精致,小路在紧要处断了头尾,河岸麻石上冒出青苔,芦苇丛狂野杂乱。
我们每天来这里散步促进消化,妻子、十二岁的儿子,还有我,依傍着苏轼所说的“半苏州”,过着仿苏州式的生活。任何生活,也许都逃不过一地鸡毛的庸常,同这个城市几十万家庭一样,我们天天在炊烟中体味忙碌的意义。傍晚是我们的幸福时光,我下班回来,妻子早已到家,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守着儿子做作业,不时提醒儿子字要写工整。儿子的字迹顽固地拒绝我的基因遗传,写得并不工整,但性情中的工整部分却日益被塑造被发掘,和他的身体一样,一天天经历着成长的拔节。电饭煲冒着热气,米饭香味均匀地弥散在熟悉的空间里,让一地鸡毛的生活有了某种温暖和弥足珍贵的味道。吃完晚饭,我们到门前的公园走动。走得多了,儿子开始唱反调,拖着母亲反向走,理由是,这个公园都走烦了,每棵树的叶子都能数得清。
我非常理解这种逆向行为,自从在这个城市安家之后,生活从奔波趔趄慢慢走向安定。安定,意味着日子走过激流,进入了平缓地带,一年三百六十日,可以每天在同一个公园来来回回的走,桃花与我们寒暄过后离去了,皂角树遮挡烈日的殷勤劲头消失了,秋风不着痕迹地穿过心头,冬天表情严肃得令人害怕,草坪割了又长,长了又割。能在同一条道路上走,其实是幸福的。但走着走着,又会觉得生活毫无波澜和色彩,剩下的生命只是在不断重复自己。妻子年少的时候迷恋歌唱,擅长音律,喜欢拖着清亮的女中音哼流行歌曲,不知什么时候起,妻子的歌声被巨大的生活消去了声音,恢弘的伴奏还在继续,歌声却成回忆。我少年时,热爱写日记,记录每天的得失和感慨,观察世界和内心最细微的变化,并希望自己的日记有朝一日成为后人研究我的珍贵材料。但现在我知道,除非我抓紧时间比美国人捷足先登到达火星,否则,我的日记毫无用处。
我想努力记住每天的精彩和感动。但每天晚上,回想白天发生的事情,竟然茫无头绪。
后河公园有时能帮助我想起一些事情。她的一、二期工程之间隔着一座桥,桥上是这个城市热闹非凡的迎宾大道,无数车辆不舍昼夜地飞驰。薄暮时分,夜灯会悄然亮起。有时,我能透过重重叠叠的楼影,在辉煌的灯火之上,偷窥到一两颗孤寂的星星和一轮昏黄的月亮。天色暗蓝,象海一样浩瀚渊深。我必须牵着妻子和儿子的手,谨慎地停在路边,东张西望,然后乘着短暂的空隙,飞快地穿过平坦的路面,背后拖着我们手拉手的影子。
我是一个脚踏实地过日子的人,不愿意怀着羡慕嫉妒恨去窥探别人的生活,仰望那些看上去很美的精彩和风光,更不喜欢在别人的目光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走路。如果有路可走,我可以不怕坎坷,不畏风雨。从小的农村生活,赋予我一种厚实而顽固的悟性,教我懂得忍耐和承受其实是生活最重要的品质之一。但生活同时教我对现实保持怀疑和警惕,总是希望自己看见自己的位置,看见自己跳动的心脏。琐碎和忙碌,经常像显微镜一样,将这些怀疑和警惕无限放大。城市辉煌,街市繁华,这个冬天,我却发现自己正在走向荒芜,荒芜得内心一无所有,似乎连惯有的安详也被遮蔽。
发生在这个冬天里的一些事,也在荒芜里隐藏着。我能记起的与这个城市无关的事情,只有两件:乡下的姑姑去年摔断了脚,最近又在做钢板拆除手术。六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只为了卖几捆稻草,爬到早已腐朽的老屋楼上,结果楼板断裂,摔成重伤,购买稻草的人见状,怕担责任,开着拖拉机突突突一溜烟跑掉。姑姑两次进医院,我都没能去探望。过年的时候,塞给她一点钱,老人蹒跚着跑前跑后地倒茶做饭。我不知道,这点钱是在给亲人安慰,还是给自己安慰。旁人的痛苦,不经过双眼盖上印章,是很难在内心存档的。还有一件,是一个远房的表妹闹离婚,从遥远的外地回到老家应诉,第一时间打电话向我求助。接电话时,我忙得头也抬不起,又觉得离婚这样的事大过私人也不复杂,所谓帮忙只是少跑路而已,于是就像官员敷衍群众一样挂断了电话,转头便忘记了嘱托。我并不是故意的。
在城市里,我没做几件让自己感动的事,螺丝钉一样守着自己的岗位,没心没肺地和人交往,小心地期许着未来。
冬天的夜晚,脚步总是特别地快,像赶着回家似的。但它的澄明和幽碧依然呈现河流的纹理,它的肌肤能细腻地感觉天空的浑圆与大地的壮阔。当城市以侧影的形式荡漾在水波里恍惚不定的时候,我路过一个红砖青瓦的村庄。有一个小男孩站在泥里,低头用绿色的高筒靴踩着一汪泥水,哗嘚哗嘚的声响,在他心里如交响乐般华美。几个扛着锄头牵着牛绳的农民,脚步迈向炊烟升起的方向。一只小狗尾随着一群鸭子,忽然从村子里跑了出来,鸭子嘎嘎大叫四散奔逃,缩紧屁股拉屎,在崭新的公园绿道上留下一段温热的气息。
荒芜的冬天其实就是一串徒步的心境,短暂,芜杂而且缺乏深度。我愿意对这个冬天的荒芜进行命名——痴妄、浮躁,虚华,疑虑,焦灼,盲目。我依然要早出晚归,对着一大堆文件和指示发呆,有时兴高采烈,有时低三下四。生活就是这样。我们可以怀疑人的真实性,而不能怀疑生活本身。未知又既定的道路之上,没有经历的景物正等待我们穿行,已经经历的终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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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12-1 18: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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