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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猫眼睛

2021-12-3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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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眼睛
      我第一眼看到猫眼睛时,就被它的美丽打动了。它首先抢占了高度,春天里草类植物大都还很弱小,等到夏天才能演绎成荆棘丛生,即使挺拔的狼蒿这时也望之项背,而它已经相当丰茂,如树冠一样打开;当人们视野进入了草地,它首先就点亮了目光。那时根本不知道它的名字,它的花朵造型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色彩单一,与整体色彩保持一致,一点也不妖娆也不妩媚,却有了其它花朵不曾有的神韵——炯炯有神的神韵,因为每一花朵就是一只眼睛,双眼皮的大眼睛,无数很多双眼皮的大眼睛在那里眨也眨的,又象散落漫天的繁星。知道了名字之后再重新审视,一点不错,称之为猫眼睛更确切更传神。给猫眼睛命名的那个人是谁呢,那人一定是一个很渊博的人,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人,也一定是一个感情相当丰富细腻的人,草木都能触动他温柔的内心世界。人们真的应该感谢他,世界便诞生了这么一个极具灵动的名字。
      爱到极致便是折,我看了它好一阵子,想把它折下来,拿在手里或者顶在头上,这个样子对于当时还是孩子的我来说肯定是很漂亮的,定能够引起其他孩子们的羡慕。待我伸手刚要接触它的时候,我猛地被吓了一跳,随后赶过来的母亲大声地喊道:别碰它!千万别碰它!母亲的神情极其严肃,是在严厉地警告。是什么东西这样看重?我心里嘀咕,母亲对于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孩子们手狂,我知道母亲怕我损害,往往都是这样煞有介事地阻止我。我站在那里还是恋恋不舍,我想等母亲走过去之后我再做打算。母亲显然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说,猫眼睛点了眼,明早就是大黑碗!我问什么是大黑碗。母亲说大黑碗就是眼睛瞎掉了。母亲用锄头把猫眼睛砍成了两节,断处都冒出乳白色的汁液来,母亲说这就是毒液。后来知道这句话不只是母亲知道,在我们家乡广泛流传。眼睛瞎掉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意味着再也不能随便跑着玩了。一句话在一瞬间就改变了我的审美观,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猫眼睛立即变了面孔,美丽一下子变成了狰狞,似乎就是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现身了,呀呀地怪叫着向我扑来,或者就是瘟神,阴沉沉的一张脸,碰它一下就活不成了,我慌忙逃命一样逃掉了。
      孩子就象一张白纸,起初的第一笔,留的最早却也最清晰。告诫是终身的,在我的意识里猫眼睛是最毒的,比眼镜蛇还要毒,我没见过眼镜蛇,属于传说,而猫眼睛就散落在田间地头,我曾割草喂牛,顺着河沟里抽毛丫,年复一年地在田间劳作,和它有着无数次亲密接触的机会儿,却不曾和它有过一次的肌肤接触。它是植物,我不招惹它,它也无法招惹我。猫眼睛只管自生自灭,享尽天命,它的茂盛与条敝与我无关。我一直没有亲眼见证猫眼睛的厉害,它的毒也没有得到过证实,我想根本的原因应该是从来没有人让猫眼睛的毒液溅到眼里,人们对它的戒备和我对它的戒备一样戒备着,猫眼睛从没有得到展现的机会儿。
      母亲病了,到处寻医问药,不管是医院权威的专家,还是民间的神医,只要听说了,母亲都去就诊过。每换一个医生,起初都有效,母亲都会说好了,但接下来都是无效,然后再继续打听哪里有好医生,然后再匆匆奔去,每次去之前都是做足了准备,似乎是一次长途旅行。这样持续了半年,半年之后做了胃镜才确诊,母亲属于绝症——食道癌,晚期。
     有人说赶紧手术,举例谁谁手术了现在还在活着,活很多年了。有人说不能手术,举例说谁谁手术了出了院就一命呜呼了。有人说化疗,马上就有人说不能化疗,生不如死,谁化疗谁死得快。我父亲没了主张,我父亲其实是一个不拘小节,临大事不糊涂的一个人,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很无助,因为只有他在决定着母亲的生死,生死是何等的大事,决定者不堪负重,对于一个个体的生命,不知道哪一种治疗是有效的,那一种治疗属于致命杀手,生命不能实验,但唯有实验。有人说“烤电”,烤电是农村人们的说法,不知道烤电实质上就是“放疗”,我舅家表姐夫患的也是食道癌,接受的是放疗,他活了很多年,我母亲去世之后他还健在。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身边,给了我父亲足够的信心,他决定让母亲接受放疗。放疗时没有任何感觉,每天躺在仪器下面几分钟就完事了,如此简单,如此轻松。副作用是一个过程,慢慢地,放疗之后副作用就突显出来,母亲的前胸后背上的皮肤象烧灼了一样,色泽慢慢加深加重——灰色、浅黑、烧焦了一样的黑。母亲疼痛异常,不住地用手轻轻地揉搓。睡觉都不能安稳,彻夜翻腾来折腾去。想尽办法,每想出或听到新的办法马上就去实施。热敷治疗疼痛,寒冬腊月出不了手,母亲坐在床上,上身大半裸露着,向前倾着,父亲用两个毛巾交替给母亲热敷。我怀疑其作用,但母亲总是说好多了。
      自母亲患病以来,母亲便再也没有离开药,除了去世之前昏迷的几天时间天天都在吃药,每顿都在吃药。别人记着,她在记着,别人没记着她还在记着。饭可以不吃但药不可以不吃。是药三分毒,就是一个健康的人,如果终日地吃药也会吃出病来。至少有两个器官是深受其害的,肝脏和肾脏,什么样的毒素最终都要经过肝脏的处理和肾脏的排泄。家里成了小小的药铺,每一个地方都极有可能存在药,有常见的,有不常见的,有吃的,有备用的,有没有的。母亲患病到去世有两年多的时间,吃了两年多的时间,我觉得母亲的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药,甚至每一个毛孔里都在散发着药特殊的味道。屋里散发着混合的味道,异常的味道,虽然父亲把卫生搞得很好。因为输液母亲的两只手臂上到处都是针眼,这里青一块那里紫一块的。随着血管的破坏越来越多,扎针的难度越来越大,很多时间不是一次,多次才能成功。母亲很配合,她主动地把袖子免得老高,拳头攥得很紧。问她疼不,她说不疼。
      在这之前母亲可不是这个样子,母亲平时生病很少吃药打针,她说药太苦,打针太疼,平时母亲的病都是硬扛着,硬扛好的。有一年母亲患了牙病,半个脸都是肿的,嘴也歪了,就像是孩子们的腮腺炎——俗称肿脖瘟,进食都非常困难,别人都替她难受,但母亲还是没有吃药,也是扛好的,经过了半个月。即使把药抓了回来,她也不吃,时间长了药粒受潮散了化了,只好扔掉。一次母亲打吊针,药液都配置好了,针头刚一接触母亲的皮肤,母亲的手臂便使劲儿回缩,同时大声地叫唤:哎呦哎呦,疼啊!孩子一样。母亲不配合,乡村医生也紧张,失手了,鼓了包块,母亲似乎更是疼得不可忍受,说打吊针的人都是快活不成了,她不想输液。结果那瓶子药液被废弃掉。
      母亲的态度和以前的态度判若两人。
      起初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情况,母亲总要大便,下了床但又解不出来,一蹲就是半天,上了床要不了多久再下来,如此反反复复,母亲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上了床只有呼气的力气。我以为是肠道感染,让母亲吃了一天的诺氟沙星,症状一点没有改善。我用一个手指插进了母亲的肛门触摸,原来是一团屎,鹅蛋那样大。我怀疑不是屎,或许少量的屎,因为母亲已经很少进食了,很大成分应该是药物的集聚凝结。这样的屎团哪里排泄的出来?我手指上抹了香油用来润滑,屎团很硬,石块一样,我只能利用手指甲一点一点地抠出来,抠了半晌,一点也不夸张。抠完比我下了一天的苦力还要累。虽然我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温柔,我感觉到母亲在瑟瑟地抖动,我问疼不,母亲没有回答,但她的痛苦的面容已经告诉了我。当天母亲睡得酣香,一点动作都没有,全家人都害怕母亲就此睡得再也不会醒来。
      不知道母亲知道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反正是没人告诉她,她也没有追问过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无法知道她是有意回避还是无意回避,从不谈生死这样的话题。这样糊里糊涂地很好,其实是避免了生者的难堪,生者受到追问而无法回答的难堪,无论是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无法面对病痛中亲人清澈明亮的目光。后来我发现母亲应该是有意不谈的,母亲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一家人的生日只有母亲一个人记得清清楚楚,回答时从不迟疑,母亲去世那年七十三岁,当年活着时有人问她的岁数,却说是七十二岁,我们那里有句俗谚,“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七十三是一个很不吉利的年龄,是人生的一个关口,劫难,显然母亲是想躲过去这个年龄关口,躲过去就应该能奔到八十四了。
      事实让我在无声中感受到了母亲与病魔斗争的决心,母亲绝不轻易认输,就象对抗曾经的病痛一样,每次她都是胜利者。放疗之后母亲的病情得到了缓解,原发肿瘤应该是治愈了,母亲一直能进食,接下来一年多时间里安然无恙。后来母亲的肚子疼,疼的地方用手摸能摸着一个鹅蛋大的疙瘩,检查之后医生告知转移了,已经无能为力,没有必要再瞎折腾了。母亲并不认命,在去世之前还在说:我的病根本就不严重,就这个疙瘩在作怪,你们都不舍得,要不把我的肚子割开,看看里面这个疙瘩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听懂了母亲的意思,母亲根本就不想放弃治疗,不过她这样说是很委婉的。全家人都默不作声,我看到了母亲的脸上写满了无助凄凉,同时也隐现出求生的强烈欲望。
      我是一个愚钝者,我无法理解生命,无法理解生命的意义,无法理解自然赋予人的意义,无法理解每一个人的生命意义,无法理解若干年前和若干年后世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就如同我无法理解时间,无法理解暗物质,无法理解虚无,但我能够理解生命的至高无上,理解人的生命与蚂蚁的生命没有什么不同,理解帝王生命未必比一个乞丐有意义,理解现在进行时,理解生命原始的本能,我也完全理解母亲此时的生命意义,可能就是延长生命而获得的意义。
      母亲接下来吃癞蛤蟆,也就是蟾蜍。在春夏交接之时,癞蛤蟆活动开始,父亲隔三差五地总要逮一些回来。雨刚停住父亲就出去了,这个时候正是癞蛤蟆出没的时间,一次性就逮了半桶。父亲把它们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掏出来扔了,只剩下一个躯壳。父亲用细绳子把它们吊在院子里,一溜儿地排开。晾干了父亲就把这些癞蛤蟆放在小瓦上用煤火焙烤,焙烤干了砸成碎末就能服用了。癞蛤蟆的有抗癌作用是有科学根据的,但我觉得这样的办法是不对的,经过高温之后有效成分就被破坏掉了,母亲吃的癞蛤蟆不过是和吃其它的肉食动物一样,吸取的都是一样的蛋白质而已。但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对母亲说好多吃癞蛤蟆的人的病都好了。
      母亲还吃了壁虎,是整体吃掉的。
      不管是吃癞蛤蟆或是壁虎母亲都不是第一人,很多的绝症患者都吃过,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竟然服用了猫眼睛;在我的生活范围内,至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或听说过有第二个人服用猫眼睛的。母亲是文盲,斗大的字不识得一个,我不知道她懂不懂得以毒攻毒的道理,但我明白母亲很明显的用意,在她的意识里猫眼睛的毒最毒,她要用猫眼睛的毒打败她体内的毒。
      父亲就像肩负了神圣的使命,他来到田地里并不是很随便地弄几颗来,总是很仔细地审视那些猫眼睛,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它们,他要在它们当中挑拣出那些最粗壮最茂盛的,或是说一眼看上去最美丽的。为了寻找它们,父亲把村庄的旮旯里都摸了个遍,哪里有猫眼睛,有多少,是小叶的还是大叶的心里都亮堂堂的。父亲把猫眼睛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如同侍奉一种生命,这种生命能嫁接到母亲的生命上。回来洗净捣碎,然后再掺一些冰糖一起煮了。煮好的猫眼睛是一种黑乎乎,带有粘性的液体,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味道,只有母亲知道。
      母亲第一次第一口如同平时做饭时那样放在嘴唇边,用舌头沾触了一点品尝,显然不是美味,母亲拧起的面孔极其难看,是我平生以来看到母亲最难看的面容。我想那不仅仅是一种苦,她必须要承受住毒药给她带来的心理上的压力,母亲比我更清楚那是毒药,更懂得它的毒,母亲怔怔地、失神地盯着碗中的液体好大一阵子,我不知道该不该劝阻,我替母亲担心,我真的想把母亲手中的碗夺下来摔掉,再也不要如此毫无意义地抗争。就在犹豫间,母亲似乎下了决心,屏住呼吸,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完了那碗猫眼睛。那段时间母亲吃饭喝水一直都是断断续续的,每一次都浪费了大量时间,很久没有这样了。半晌之后母亲说有效果了,猫眼睛的劲儿真大,她的舌头不是自己的,一切的味道也辨别不出了,很厚,厚得砖头块子一样,她的眼睛发昏,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双人影的,她的头很大,这么大,母亲说着用手比划着,磨盘那样大。母亲的神智难得这样清醒,表情难得这样生动。
      我想哭,但没哭出声来。我不知道上苍为什么安排人类这样的结局,人生受尽折磨——一生经历那样多的坎坷,咀嚼了那样多的苦,深味了人间的那样多的悲欢离合,最终还在痛苦中了结生命,难道,每个人无论怎样修行,都是有罪的?每一种欲望,都要遭受惩罚?不论是善良还是丑恶,最后都沦为不幸者,无辜者。
       母亲饮食越来越少,什么都不想吃。做饭之前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吃面疙瘩,给她做好了端在她的面前她却摇了摇头。她又说想吃面条,做好了面条她又摇了摇头,说想吃空心面疙瘩,空心面疙瘩可是不好做的,父亲请教了很多人实验了很多次才做出来。饭做好了端在母亲的床头,她说热,等凉了之后她说凉,温度正适合的时候,母亲却在昏睡,很多时饭最终被倒掉。有几次是我做的,我失去了耐性,母亲说不吃,我呼啦一下就把饭泼到了院里。母亲看在眼里,愧疚一样地对我说:哎,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母亲的饭食一天天减少,饮水量一天天减少,母亲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母亲全身的血管一条条地干瘪,然后完全消失了。皮肤极其干燥,泛起细碎的皮屑,极其褶皱,如破碎玻璃的纹理。嘴唇萎缩得也包不住牙齿了,牙齿狰狞地裸露在外。母亲佝偻地卷缩着,个头愈发矮小了。全身任何地方都没有一点的累赘,该消耗掉的都消耗掉了,水分也似乎没有一滴了,血液也干枯了,只剩下皮肤和骨头,我一个人完全就可以把母亲抱起来,并不费多大的力气。母亲成了木乃伊,鲜活的木乃伊。但母亲一直没有拒绝服用猫眼睛,毒素反应越厉害,母亲就越欢喜。猫眼睛成了母亲的依赖,成了母亲的强心剂,最后一些日子,母亲什么也不吃了,只喝猫眼睛。我觉得母亲的身体里含的尽是猫眼睛,各种器官都被猫眼睛置换掉了,发出的气味就是猫眼睛的气味。猫眼睛成了母亲最后的、唯一的给养,当母亲连猫眼睛也不能喝了,母亲就离开了她的亲人,离开了她爱着的恨着的,最终眷恋的世界。
      猫眼睛由此走入了我的生命当中,在思想里留下了很深很深的概念,如铁簪子在石头上刻凿。我感恩猫眼睛,敬畏猫眼睛,它让我的母亲——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还在希望中继续生命,怀抱着希望死去。
       自母亲走掉之后时光就改变了速度,如赛车一样狂飙起来,一脚油门下去就是十七个春秋。我知道,我所谓的人生,其实也正是在赶往和母亲相逢的途中,越来越近。然而,猫眼睛依然在春天里无休无止地轮回,那样美丽,那样青春,看到遍地的猫眼睛,犹如看到了母亲的眼睛在眨呀眨地,那样鲜活,那样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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