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

清欢

       家乡风俗，腊月洗了年猪，烧一个锅仔菜招待左邻右舍。一个大铁锅，放在铁三角架上，下面堆着熊熊燃烧的木柴。锅内以一砣砣拳头大的猪头肉作底，上面铺盖一层厚厚的青菜，又铺上一层萝卜丝，又铺上一层豆腐，又铺上一层粉丝，最后用锅盖盖住，大火闷煮三四小时，揭开锅盖，煮得烂熟的青菜气味盖过了猪头肉的香味；很不好意思的说，跟煮猪食的气味差不多。然而无需放入任何佐料，味道鲜美异常。吃一砣猪头肉后，再夹一挂青菜，烂乎乎的，入口既化，清清甜甜。
       从吃锅仔菜里面的青菜开始，一直对青菜一往情深。居家过日子，一餐饭炒了一盘肉或烧了一个鱼，不加上一个青菜，一颗吃饭的心便不会安顿下来。
       煮粥时，我常常把青菜叶子切成碎丝，丢进已经快要熬好了的白米清粥，凝脂一般的粥面上隐隐地透着点点青翠，看着就喜人，自然就想多喝几口。
       刚刚出土的娃娃菜，真是嫩得掐得水出来，因此能够炒出一大碗汤，我从来不会倒掉，喝一口娃娃菜汤，一股生涩的苦味，更加符合青菜原本的味道。有些青菜，越苦越好吃，比如莴妈叶子。
       最好吃的是白菜苔子。二月初头，院子里的菜园刚刚长出来的白菜苔子，肥大粗壮，撕掉皮生吃，清脆鲜嫩。或者切几片厚实的肥腊肉丢进锅，煎油，大火爆炒，清甜可口，吃时闻到了一股清新的山野之风。
       较之于北方人只爱吃大白菜，南方人嘴里的青菜可谓丰富多彩。上海青，波菜，香菜，白菜，包菜，莴叶，空心菜，娃娃菜，白菜苔子，红菜苔子等等都可归于青菜。这使得南方人的餐桌上随处可见青菜的影子。
       煲仔饭里面总有切成丝的包菜，蛋炒饭加上几片空心菜叶子，汤面撒上细碎的香菜，香辣的火锅底面贴着几朵大白菜，似乎青菜不再是一种菜了，变成了一份佐料；比如，每当从汤面中夹起一片青菜，不管是莴叶，还是白菜叶子，我都会忍不住多瞧一眼，再吃下去。仿佛我吃的不再是几片青菜叶子，而是一份温润可口的味道，是青菜带来的，吃下去了，会带给我一份清淡，清雅的心境，简单，满足，心静如水，那又是享受了人间一次小小的清欢。
       所以，家常小菜除外，既便是每一次亲朋好友请客聚会，吃大餐，尝遍了美味佳肴，千山万水走过，到最后，还是青菜把酸甜苦辣的味道一一化解，又一次平息了口腔内的一场盛世纷争。所以，往往最后端上桌的青菜吃得最干净。
       所有的青菜中，我还是最爱吃白菜。“春初早韭，秋末晚崧”，不是反季节蔬菜，从正常的时令中采摘回来，美味的食材向来合乎自然。崧，便是白菜另一个名字，很文雅。
       白菜，白崧，大俗大雅，放在平常百姓的饭桌，也可同梅兰竹菊同列，上得了文人雅士的笔墨纸砚。白石老人年岁越大，越是爱怜一些身边寻常之物。随手几笔抹出的白菜帮子，叶子还湿漉漉的，像刚刚从菜地摘下，正等着哪个早起的女人买回家去。
        “牡丹为花之魁，荔枝为果之龙，独不论白菜为菜之王，何也？”爱极了白菜的老人这样自言自语，可爱之至。
      事实上,百菜不如白菜。白菜，早已是百菜之王。北方人到了冬天把白菜贮存在窑里，这才像过冬。剩余的装在一口大缸腌酸菜，据说可以秒杀南方酸菜鱼里面的酸菜。虽然没吃过，但北方大白菜腌制的酸菜应该比南方青菜如芥菜腌制的酸菜细嫩润滑，总觉得南方的酸菜吃起来有些糙口。
       我的家乡洞庭湖平原上种植的白菜是一种个头较小的黄秧白，薄薄的清霜下，一根细细的草绳，捆绑起了小白菜白嫩的身子，让小白菜由外向内生长，在内心深处开出了花。一朵朵站在菜地上，俏丽动人，显示出一种被束缚的美丽。
       黄秧白清甜多汁，最宜冬天的火锅。鱼火锅，狗肉火锅，羊肉火锅，滚烫油腻的汤汁浓得化不开，吐着气泡，丢进大把黄秧白的叶子下去，立刻清静下来，稍稍地搅动几下，就吸收了汤汁的味道，捞起来趁热吃，热辣爽口，而又不失清脆甜美。
        冬天早起，无事可做，我把菜叶去掉，剩下的菜块切成横七竖八切成小丁片，做一盘香辣泡菜，清冷，开胃，能够多吃点饭。
       简单、清洁的白菜是冬天的宠物，当然不仅仅于吃。古人把白菜作为清供之物画在纸上，旁边题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繁体字，九个字，每个字九笔。从冬至日开始，每天写一笔，一个字写完过了一九，九个字写完，九九过了，大地回春。
       羡慕古时候大雪封山，无处可去，写字消寒，作一次纸上的旅行，与耐心、笔力无关。一天只写一笔，一笔落在纸上，墨痕干了，墨香长留。不像现在的人习惯于一边看吃饭一边玩手机，一边听歌一边聊天，这边谈情，哪边说爱....很少愿意一心一意的只做着一件事情了。
       也曾剥开白菜层层叠叠的叶片，留下里面一朵清秀淡雅的花，宽口的花瓶下，清水供养，放在书房的案头，月余后，颜色依旧晶莹如玉。淡淡的灯光下，像是从书本上走下来的一首小令,一则小品。
       记得有一次去朋友家做客，主人端上一道白菜虾仁卷，赏心悦目，粉嫩多汁，吃是好吃，却不是我所喜欢的味道。白菜，或者说青菜，最好的做法就是清炒或者清煮，简洁，自然，清淡，没必要花很多的心事去做得精致巧妙。小时候家里煎豆腐，母亲总会放几片青菜叶子里面，到现在这个习惯一直没改，算得上我家的一道招牌菜，到我家做客的人都说好吃，都爱吃这道青菜拌豆腐。
       随着人们饮食观念的改变，现在，喜欢吃青菜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吃红薯，吃红薯叶子；不吃豌豆，吃豇豆壳。不吃南瓜，吃南瓜藤。像红薯叶子，豌豆壳，南瓜藤等也就自然加入了青菜的行列。
       于我而言，自然是欢喜的。人生中又多了几片青菜叶子，又可以多听一阙清唱了；拣起一片鲜嫩可人的叶子，铅华洗尽，唱得深情处，每度一字，必尽一刻,胜过了任何丝竹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