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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马 青 梅

2021-12-30经典散文
[db:简介]
马 青 梅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
我疑心她是睡着了,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这几天来,她一直静静地躺着,不吃,不喝,不发出任何声音,到后两天,眼睛也不再睁开。老天爷掐着指头呢。老天爷悄悄地对她说:你的粮食吃完了。她就不再吃喝了。老天爷又说,你静静躺着,到时候我叫人来接你。她就静静躺着,慢慢等待,不着急,也不焦躁。
二十分钟前,她停止了呼吸。那会儿,我们正往家赶,一边想,如果汽车有翅膀,能飞,就好了。
她没等我们到她跟前。
我一直想,她应该等我们到跟前再咽气的。六天都坚持过来了,这二十分钟就不能等等么?我给她安排的是熬过七天,七天后,或者死去,或者好起来,不管怎么着,应该是超过七天,即便是死,也应该在第七天尾上或是第八天头上。她从来都不着急的,这次怎么偏偏要赶这二十分钟呢?
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常常会跌倒。没人拉她起来,她就躺在地板上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大概也会想起一些事情,悲惨的童年,早逝的丈夫,还有那一群儿女。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想,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不认识人,不知道节令时日,甚至不辨白天黑夜。
等我们下班回到家拉她起来的时候,她说:你是个好人。



她叫马青梅。生前的最后几年里,她不认识任何人,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孙子,外孙,她都不认识。她招呼着每一个她能看到的人:来吧,来坐在这儿。她坐在床沿上,拍着她身边的位置说。她把床单抻着平展展的。她热切地看着每一个人:来吧,来坐下。
她讲故事。她说:我家是河南的,后来逃荒来到山西。活不下去了,我妈把我卖给人家,换了三斗谷子。三斗谷子,她就能活下去了。我也能活下去了。
活下去。除了活下去,好像也没别的选择。
她说:我家是河南的。我们村子可大着呢。我们村子叫坡头,还是坡张?我那时候还小着呢,都记不得了。我舅舅住的院子老大老大,院子北边是个高台台,我舅舅就住在高台台上的窑里。
她大概是有舅舅的,她舅舅的院子里大概是有个台台、有三眼窑的。我们无法确定,因为她谁也认不得,她每次讲一样的故事都是前后矛盾,把我们绕得晕头转向。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每次讲故事开头都是这样的:我是河南的,被卖到山西,卖了三斗谷子。三斗谷子,能活一家人呢。



给马青梅穿老身衣。那么漂亮的老身衣,绸的,缎的,红的,绿的,绣着花儿,织着金线,一,二,三,四,五,五件,加上旗袍、风衣,总共七件,一应俱全。马青梅,你享福了呢!
一辈子没穿过漂亮衣服的马青梅穿上这漂亮的老身衣,显得有些臃肿。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不好意思。
早年间,她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几年下来,一件单衫会厚成夹衣。她的针黹活儿不算好,老大的针脚把一块补丁缝得更加夸张。其实怨不得她,她打小儿就活在后娘手里,其实也就是个小童养媳,或者粗使丫头。她就像匹小驴驹儿,不是驮物,就是拉磨。女红,她没学过。做饭也不会。对她来说,做饭就是把生的弄熟,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什么色香味,就不必提了。
马青梅还没糊涂的时候,常会想起她在后娘家里推磨的那些日子。那是她被倒卖给第二家后的事了。因为她快要死了,第一家就慌里慌张地把她卖给了下家。在第二家里,她的主要任务就是推磨。她变成了一头小毛驴,一头过于瘦小的小毛驴。天还不亮,后娘就在炕那头蹬她了。天天天不亮就蹬她起来推磨。她老是被后娘蹬,一蹬头就碰在了炕头墙上,她头上的疙瘩就总也散不了。别的孩子就都叫她疙瘩妮儿。那时候,马青梅的梦想就是能好好好好地睡一觉,叫她睡个醒,哪怕是不让躺下,哪怕是就让她站着睡一觉,也行。
那年她十二岁,还是十三岁,她也记不清了。
穿戴整齐,把口含钱放进她嘴里,红线头儿留在嘴巴外面,封棺里还要把口含钱从嘴里拿出来放在枕头边儿上的。用红子把她的脸蒙上。把窗户纸捅个窟窿。钉子划破了我的手。马青梅,你是在责怪我么?



把马青梅安置在冰棺里,然后在冰棺前放张小桌,摆上祭品,点上香烛,开始烧奠魂纸。老人们说,奠魂纸要烧得足足的,死了的人要上路,不能缺了盘缠。
我们就多多地烧纸钱,各式漂亮的纸洋,面额都很大,五百万,一亿,一千亿,还有存款折子,储蓄卡,冥司银行的支票。我们把这些纸钱点着了放进火锅子里,一边哭,一边看着这巨额的财富通过火焰送到马青梅那里,化作她的盘缠,撒在她要走过的那些路上。
马青梅,这一路上的许多地方,都是你不曾去过的,望乡台,奈何桥,过了奈何桥,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你了。那里有个老婆婆,她卖的那汤叫做孟婆汤,你喝了她的汤,就不再记得曾经的苦难了,也不再记得我们了。你要好好的,下辈子,投身个好人家。
“娘,娘,上西南,
宽宽的大路, 长长的宝船;
娘,娘,上西南,
骝骝的骏马,足足的盘缠;
娘,娘,上西南,
你甜处安身,你苦处化钱。”
山东有这样的歌谣呢,我在电影里看到的,今天喝给你听吧。



每顿饭前,先舀小半碗,献在马青梅灵前,到下一顿饭时,把这小半碗饭装进桌上的“饮食罐”里,再舀小半碗新饭,献上。马青梅还是不吭声,静静地躺在冰棺里。马青梅一辈子逆来顺受,与世无争,死了就更不会去争了。
只是,马青梅,我们多希望你能抖擞着手拿起筷子吃一口,哪怕是我们喂你呢,你只要张开嘴吃就行。有时候逗你:这饭我吃了吧?你就把碗推给我:给,你吃吧。说着就袖起了手。我笑着说:我吃了你的饭,你吃啥呀?你说:我饿着。
马青梅一直以来就是那样。她不争,她知道她争不过,她丈夫早早死了,她公公、婆婆、两个小姑子都把她当扫把星,村里的“能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同情她的人都帮不了她。她家里没有劳力挣不下工分,年年都是短欠户;她的孩子考上了学校却被人顶替了名额,考上一年被顶替一年;她的孩子要上师范,被“能人”拦住,说是“短欠户”,不能走,不给转户口。她熬着。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她把每一个孩子都送进学校。谁也想不明白,这个窝囊得没有一点本事、什么也争不到的小寡妇,这是要干什么。
“能人”们一个个都死了,出祸事的出祸事,得绝症的得绝症。马青梅熬了过来,她的七个儿女都长大了,出息了。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马青梅开始“老糊涂”了呢?她竟然不认得自己的儿女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终于可以不再为吃穿发愁、不再受人欺负了,她却一下子抛开了所有的喜怒哀乐,超然物外地失忆了。
不过,也好。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何必要记着?那么多的忧愁,那么多的伤心,何必要记着?这挺好,不再烦恼,不再忧虑,挺好!
“老糊涂”了的马青梅总是笑着,她对每一个人说:来,来坐坐!



黄昏,雷阵雨,昏天黑地。大风,灵棚都要被刮倒了。
马青梅,是你在为自己感到委屈,还是老天爷为你抱不平?到冰棺前看你,你静静地躺着,不曾有任何言语,也不曾有任何举动。那么,一定是老天在为你抱不平了。
续上香烛,马青梅,愿你安息!
近八点,风停雨住。入殓。
棺底铺上麦子,撒上柏枝,七星板上钉好七星钱,前三后四,用红线串起。铺上褥子,安置马青梅躺上去,装进棺材。戴上缀着凤凰装饰的帽子,围上方围巾。头枕元宝,脚蹬金山。蒙面的红子揭开,把口含钱取出来,放在枕边。戴上金银戒指,左金右银。打狗饼,手帕、手巾,面捏的拐杖,分左右手放好。把衣服再整理一遍,弄得齐齐整整。四周围用生前的衣服塞实在。盖上被子,抻平展。再看一眼马青梅,盖上棺盖。
放鞭炮,烧纸,号哭,辞灵。
说是要守灵,守在马青梅的灵前,彻夜不眼。守啥,孝顺的直是孝顺,活着的时候好好待她比啥都强。马青梅不计较守不守灵,她只要在活着的时候有饭吃,有衣穿,有地儿住。有就行,好坏不论。



安葬罢,雨水落下来。
回去吧,一步一回头。
马青梅,以后,得到这儿来看你呢。



马青梅回到了自己的家。丈夫在门口迎她。
四十年不见,都变样儿了,若不是在自家门前,都不敢认了。他还是那么高,好像更瘦了些。她倒是不怎么瘦,就是头发白得雪似的。
马青梅说:哎,我回来了!无限娇羞。
他憨笑着,挠挠头,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马青梅说:你又瘦了呢。
他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了马青梅的手:四十年,你可受苦了!
马青梅红了眼圈:都怪你,早早地扔下我不管。
他叹一口气: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马青梅落下泪来。
他不知所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马青梅扑进他怀里,用小拳头捶他厚实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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