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村的身影

是去年春节期间的事情了，现在想来，泪水还总是忍不住要落下来。
春节几天里，奶奶家大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了，大姑小姑们一家人来聚，大姑还会多腻上几天不肯回城里的家，叔叔也带着几岁的儿子来住上几天，这是我们王家的独苗，年迈得孙的奶奶老俩口心底的疼爱不必说了，还有奶奶一手带大的孙女——我，也从江南回来了，仿佛回到了以前，坐在餐桌上吃饭，无聊地看看电视，在一个被窝里睡觉。

当然不是从前，这只是短暂的相聚。工作之后的时间百般不自由，为了完成单位分配的任务，我反复纠结之后，还是决定去城里大姑家小住，原本就短的假期变得更短了。腊月二十七到家，正月初五就要离去，奶奶像往常一样没有挽留，在她心里，孙女是吃公粮的人，是有出息的人，要好好工作不能惫懒，她自然也不能拖后腿。

送到转弯的路口，没有代步车的奶奶吃不消走路，我们挥挥手，不忍她再劳累。沿着村路走了几十米，我好玩地回头望了一眼，我早就料到奶奶还会在路口目送我们，但我没料到这次自己竟会生出如此心酸、自责和难过。

奶奶生的小，人又极瘦，小小的身影立在村口，似乎被什么遮挡了视线一样，她似乎踮着脚在张望，距离已让我看不清奶奶的眼神，但我分明感觉到那眼神里的不舍、无奈与寂寞。我的鼻子立马就酸了，眼泪开始打转，又在表妹面前装坚强，强忍着不肯让她们瞧见。但我还是忍不住，装作漫不经心地回头张望，直到弯路遮住了视线，奶奶的身影和那眼神却生在了脑海里，比回头张望看得还真切。

奶奶一生命不好，大半辈子经历经济窘迫，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过苦日子，却受妯娌的气，等到养出儿子来，又非常地不省心。我记得七八岁时，爷爷奶奶还是中年人一样的模样和神气，没经几年，竟苍老起来，操不完的心也拖垮了身体。

那年我读初二，在跳房子时不小心崴了脚，那时奶奶已见苍老，搀着我去土郎中那里捏脚。捏脚回来，奶奶说，我背你吧，别再伤重了。我看看奶奶瘦小的背，不肯。奶奶却不管我，一下子把我拉到她背上，竟也颤颤巍巍背了起来。奶奶的背并不舒服，瘦，骨头的棱角硌得慌，我只盼着快点到家，快点到家，让奶奶瘦小的背得到休息。

     大概奶奶从小算是溺爱我的。我记得有一次小学放学路上，刚好遇见奶奶也回家，她从我手里拿过书包拎着，一下子从书包的重负中解脱出来，我和小伙伴们聊得更开心了，奶奶就微笑地跟在我们身边，听我们说话，爱讲话的她，并插不上话。

     再小些，我还没读书的时候，奶奶下地干农活，我就当小尾巴跟在后面，奶奶翻地、除草，我满田野里找蚂蚱、蜻蜓、可以吃的野果子，累了就看看天，蓝蓝的天上飘着绵绵的云，云又不时地迁移、幻化不同的形象，偶尔想起瞥几眼地里干活的奶奶。

有一次，奶奶又带我去地里，刚出巷子口，卖冰棍、卖冰棍的声音传过来，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车后架上绑着冰柜。奶奶赶紧叫住，你等等，我回家拿钱去。奶奶又折回家，拿了5分还是1毛钱，买了一支冰棍递给我。我喜滋滋地接过冰凉甜蜜的冰棍，理所当然地吞咽着这份宠爱。

求学、工作，离开了小山村，我也不再是那个黄瘦的小丫头，我在奶奶手里放飞了，飞到了奶奶想象不出的远方，不识字的奶奶，会半懂不懂地跟邻里讲一句谚语：上有天堂，下有那个什么来着，那就是我孙女工作的地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她，只能在新闻联播里搜索孙女所在城市的痕迹，想象那些她无法想象的生活，她看不到孙女有多少花衣裳，看不到孙女每天的三餐都有肉吃，看不到孙女住的地方还算整洁干净。

从我父亲这代人起，都在城里讨生活，而奶奶和爷爷独留在小山村，守着遍植繁树的小院落，家里的老狗前几年去世了，鸡子一年年地替换着新的，最近几年还养了几只兔子，太娇气，死得只剩了一只，院子里的花也越来越多，我们不在的那些日子，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物陪着奶奶的身影。（2014年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