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爷
山沟北人都敬四爷,因为四爷与别人不一样。四爷身上有神灵。
娃娃受惊吓倒了精神,或者夜哭不睡觉,大人便找到四爷。四爷在院子当中画个“十”字,一只脚踏在“十”字中心,手中端一碗酒,嘴里念动咒语,咒语念罢,便高喊娃娃的名字,之后“噗、噗、噗、噗”朝东南西北各喷一口酒。安置过后,娃娃神奇地好过来,又乱得要挨大人打屁股了。这叫做“小叫魂”。
四爷曾给我香炉哥“大喊魂”。香炉哥骑在他家的枣红马撒欢儿,结果马一尥蹶子把他给扔在了粪堆上。可巧那粪堆才倒腾过,暄和,香炉没伤着胳膊腿儿,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就是懵懵懂懂的不对劲儿。大妈疑心香炉丢了魂,就去找四爷。四爷正在歇晌,闻声起身下炕,坐在了他的“专座”——树墩子上。四爷解开烟袋,不紧不慢地装烟锅,点火,深深吸一口,肚子里捂半天,缓缓吐出来,蓝色的烟雾就把四爷包围起来。这时的四爷,就像个神仙。大妈说完,四爷也抽完了烟,将烟锅在鞋底磕磕,说一声:“知道了,你回吧!”晚上,大妈轻车熟路地在院子里放好桌子,摆上供品,分好香表,然后静候四爷到来。月上东墙,四爷站在了大妈家的院子里。按照吩咐,香炉跪在桌子后面,旁边是一只绑着腿的大公鸡。四爷焚香,醮表,念咒,磕头,又命大妈磕头,香炉磕头,之后安排香炉抱着大公鸡,跟在四爷后面,大妈跟在香炉后面,从家里出发,走到香炉被马撂下来的那个粪堆前,打个转,开始往回走,四爷扯开咙喉,喊一声:香炉娃哎,回来哟——!大妈跟在后面答一声:回来啦——!四爷喊一声,大妈答一声,直到回了院子,进了屋门。第二天,香炉就又是香炉了,只是不再骑那枣红马。其他的马也不骑了。
四爷不是医生,可他会干医生的活儿。小娃吃着了肚里难受,或者不好好吃饭了,四爷在小娃的肚上后背上推一推,拨拉拨拉,就能见效。小子们乱,胳膊脱臼了,四爷一手按住小子的肩膀,一手捏着脱臼的胳膊轻轻摇动,突然发力,那小子“啊”一声还没落地,就听四爷说道:“好了,回吧。”更奇妙的是哪个人被蜂蛰了,被滚水烫了,四爷左手端一碗酒,右手食指中指在患处先顺时针转圈,再逆时针转圈,嘴唇翕动,念些神咒,转几圈,嘴里含一口酒往患处喷一喷,转几圈,喷一喷,竟然就止了痛,治了伤。
四爷的胆壮。那时候狼多,村里常有丢猪丢羊的事。只要哪天夜里狗叫成一片,第二天准保哪家的猪或者羊被狼拖了。我最怕的就是山沟北的夜——一个寡居的母亲,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儿,怎么能不怕呢。黑忽忽的风在大院子里盘旋,树枝推推搡搡地扑到窗上,狗叫声此起彼伏。我和母亲缩成一团,不敢闭眼,不敢睁眼,巴巴等着四爷在院子里叫“白妮”,直到四爷说过“睡吧,没事”,我和母亲才敢睡着。
四爷正直,不怒自威。村长根繁的弟弟根茂,欺负刘家孤儿寡母,把自家的牛放在刘家地里吃麦子。刘家赶了几回,又上门求告了根茂几回,可根茂嘴上打哈哈,“啊?你看清了是我家的牛?我非打死它不可!”转头就又把牛赶进了刘家的麦地。这天,刘家抓了根茂的“现行”,根茂恼羞成怒,扬起手里的牛棍就打刘家,可巧被四爷撞见。四爷站下,用手里的烟杆指着根茂:“根茂,了不起啊,一个大老爷们儿,跟个寡妇耍上威风啦!”根茂一见四爷,立马蔫了。一边赶牛,一边虚张声势地说:“看在四爷份上,不和你计较了。”根茂他哥虽是村长,但他不敢在四爷面前耍横,他动不动就得用着四爷,他媳妇生了四个崽都没成,哪个都是找四爷给送出去的。
四爷积极。文革时,上面安排各村检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每村至少一户。这是政治任务,思想红通通的人民群众是一定要排除万难完成任务的。山沟北连续开了三天大会,愣是选不出这个典型。第四天晚上又开大会,四爷看看台下的人瞌睡得东倒西歪也说不出个道道行行,急了,他站起来大义凌然地说:“我检举!”
四爷检举的是他儿子。四爷的儿子是乡中学的教员,他给家里买了头毛驴。四爷检举的正是他儿子买毛驴的事。
谁不知道在哪个年代,家里有一头毛驴,生产力就能翻好几翻。毛驴到底是比人力气大嘛,下沟驮水,驾车拉粪,犁地耙地,那比人是强出百倍去。可这竟成了被四爷检举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四爷的儿子原本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下成了“典型”,小会批评,大会检讨,又急又气,终于在一次大会上作检讨里一头栽倒在主席台上。就这样,积极的四爷终于为自己的“积极”感到愧疚——儿子停灵五天,他守了整整五天。
四爷死于1996年,享年81。那天早晨,四爷没有起床,他弓着身子,面朝后墙,像一个倔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