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娘
2021-12-30经典散文
[db:简介]
梨娘
刘燕成
从老屋木槛口沿山梁下走数百米,就是井坎湾。湾里有一口老泉,泉坎上有一颗百年老梨,是我的干娘。
那年,我得一场大病,左腿自动脱臼、浮肿,瘫了半边身子。家贫,上不起医院,干辣辣的疼了半个月,父亲方才心疼地说,“不会是得了麻风吧”?母亲躺在床沿,使力探出半个脑袋,向父亲吼道,“你才得了麻风哩”。
这一年母亲的“养身病”不知为何突然加重,到我发病时,母亲已经足足躺了半年的床。母亲的床下塞满了盐水瓶、输液管、针头,这些全是父亲从乡场里当赤脚医生的远房亲戚那里赊回来的。请不起医生,父亲照着他从乡场的乱书堆里花了八毛钱买来的医书,以及平时看别人上药、打针时学来的医术给母亲治病。许多年来,一直都这样过着。闲着也是闲着,我见母亲床下那些废弃的药具,于是捉来了一只青蛙,悄悄钻进母亲的床脚,准备偷输液管,给青蛙的大肚皮注水取乐。不曾想,输液管还没偷到,我就瘫在地板上,起不来了,左脚莫名地开始发疼。我不断地尖叫、哭泣,母亲慌了神,爬在木床的一端,呆呆地,望着我。
父亲请来两个大人,急急忙忙把我抬去了乡场上的卫生院。医生拿着卷尺在我的左腿上量了又量,然后又在右腿上量了又量。一对比,左比右整整长了两公分。医生说,“是脱臼了”。脱臼是一种很危险的病,脱得不好,得截肢;脱得好,还可以想法子治疗接拢。但如果接得不好,则会变成一个瘸子。我的病,属于脱得好的。两个月的样子,我就出院了,走路和正常人一样。
那日,我提着满篮子纯黄香甜的野梨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去给医生登门致谢。路过井坎湾的时候,突然觉得干渴,于是去湾里的老泉喝水,抬头便看见泉坎上的老梨身上贴了一溜红纸,歪歪扭扭地写有几行竖排的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儿有难求梨娘……红纸中间大书四个字:易养成人。落款:刘宏有(父亲的名字)、唐金凤(母亲的名字)。老梨就这样成了我的干娘。
称一棵树叫娘,开始我是多么的不乐意。渐渐地大了点儿,懂了点儿事,方才和梨娘慢慢地好上。父亲相信命相,他总是说,我和母亲“水火不容”。母亲属水,我属火,水要克火,即母要克儿。背地里,我常常看见母亲流泪,就为了我们的命相之事。一天夜里,母亲搂着我说:“儿,你莫叫我做‘娘’。除开‘娘’,你叫莫果(苗语:什么的意思)都可以。”我看见她两池滚烫的泪水溢满了脸颊。我不愿看见母亲伤心,虽然好多次我都想叫她几声“娘”,但还是忍了。有时心里实在是憋得慌,便跑下井坎湾里,对着老泉坎上的梨,默默地,在心里叫着“娘”。这梨静静地站在井坎上,夜风从村子背后的山垭里刮下来,掠过梨枝,打着梨叶“噱噱”地欢闹着。听得这风声,我心里自然是满足了许多,仿佛是某种回应。
山里的夜,幽静、温暖,却短暂。我是多么喜欢这山里的黑夜。在夜里,我可以贪婪地偷看母亲的笑容,我可以悄悄地溜进母亲的房间,把放牛时从山野里采摘来的红娘娘(一种野果,红色,味甜)放在母亲的枕边。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尽管母亲总以为这红娘娘是其他兄弟姐妹送的。事实上这已经不重要,看见母亲甜甜地吃着红娘娘,我心里像开着了花。
一个初冬的黄昏,母亲再也经不起病魔的折腾,去了。我和兄弟姐妹用稚嫩的双手,一路哭泣着把母亲从她房间的木床里抬到堂屋。按照村里古朴的仪式,做最悲的道别(把亡者抬到堂屋中央踩谷子,寓意是送她走上金光大道)。这一次,我是痛痛快快地喊“娘”,母亲已不可能知道我违背了她的嘱托。母亲去的那一夜,老泉坎上的老梨,被初冬的寒风吹得直打哆嗦。次日,便只见了一棵光秃秃的梨身,瘦瘦地站在湾里,没有山鸟光临。莫非,梨娘真是生了情,和我一同悲戚?
10年后的一个7月,我成了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这算是村里的至上之喜。当然,这也是父亲心头的那坨石落地的时候,他乐呵呵地样子,比我还高兴。他跑到梨娘脚下,撕拆着一叠又一叠厚厚的冥币,烧纸、上香。那一刻,我看见父亲额上那横七竖八的皱纹里,盛满了可爱的笑容,而眼里却是噙满了泪水。到省城上大学是第一次出远门,父亲给我塞一袋梨。梨是父亲用竹竿从梨娘那里敲落下来的。因是野果,黄黄的梨儿本该有点淡淡的涩苦味,但我却似乎只吃到了她浓烈的甜香。路上,我特意岔路去了母亲的坟地,叩了头,放了两个梨,这才踏踏实实上路。
屈指算来,晃眼间我已工作了5个年头。我那至亲至爱的父亲,也已经去了一年半。如今,那个被我称作故乡的苗家小寨竹林乡梅花村,除开井坎湾的梨娘,我还有什么呢。
写于2008年11月28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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