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向你看或一瞥惊鸿

                                                许我向你看或一瞥惊鸿
                                                                                   洛文

       又是清明时节，每每想起苏轼那句“人生看得几清明”，清明时节正是天朗气清阳光明媚的时候，和风煦煦下百花正怒放，如此朗润景象，又能如意看得几回。风景是要看的，有时风景更多的是观看的背景或目光的展现空间，最让人铭篆于心的是观看的人，由看所观照所引起情思与莫名的怅惘。一眼万年，惊鸿一瞥却渴望着千万年都如此刻。
    尤其在春天这样的季节，“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思帝乡》），丽人春日出游，杏花簌簌如雨，吹落到发髻，拂之还来，这美丽与哀伤并具的落花，是丽人的自喻：“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恰此时陌路上出现一位风流俊美的少年，由看落花到看翩翩少年、看如花美眷，甚至想象到终身嫁与，被弃无悔。美好热烈的想象补足了这一瞥的分量。
    1046年。暮春。苏州。盘门之南。“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词人贺铸漫步暮春晚景，由景而情，难免有年华流逝青春不再之感慨，一个人未必永远有豪情壮志，但常常会有爱的感伤与遗憾低徊于心。也恰是那望景之眼的惊鸿一瞥，远方一个女子款款而来，这偶然一瞥——或不是偶然，乃是人生注定的邂逅——给贺铸带来多少遐思遥想，只能目送芳尘去的目光承载了多少遗憾与缺失，看所带来的愉悦狂喜转瞬化为一片空有的惆怅，正如这良辰美景无人赏，琴瑟年华谁与度，怅惘的目光渲染了横塘春色、弥漫了锦瑟年华，人生中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契合天地的观看能遇到几回呢。个人的青春或年华正随时间之流一去不返，时间的焦虑与忧思弥散在春天即将离去的横塘，无法化约。置身横塘的贺铸，仿佛伫立空茫的天地间，看到逝去的力量穿过身体流过横塘，那无意中的一瞥（女子的无意出现）拯救了此时的贺铸，那女子具有精神的神秘色泽，是他的贝特丽丝，贺铸的惆怅之目光从她那里看到了安慰与回环，看到相遇的神秘；这浩荡时空的缩影——横塘，并不仅仅只有贺铸自己！可这喜悦很快转化为缺失遗憾，她命运式偶然出现又注定消逝，走进某个月桥花院，生活在某个琐窗朱户，只有春知道，只有冉冉的飞云知道，她在哪里。彩笔新题断肠句，语言会让贺铸把刚才的相遇再经历一遍，写下的词句把那一次目光的相遇与暌违凝成内心永久的意象，在接下来缺失的日子里低回甚至肠断。仅仅是几许闲情吗？这潜意识的缺憾更悲切，让人隐痛。且记住这相遇的时节与相思的氛围，作为目光最后的引证，1046年。暮春。苏州。盘门之南。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区别于贺铸那种惆怅，是辛弃疾再次发现的惊喜，“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东风夜放花千树，星如雨，宝马雕车，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这些并不是词人所想看的，只是看的行为背景，目光寻觅的空间。一夜鱼龙舞，疲惫失落之际，这样的失落乃是人生的常态，也是命运注定的失去与缺憾。可也是目光的偶然一瞥，却是惊鸿照影来，原来，原来灯火阑珊之处，伊人在这冷清的地方，这一瞬间是人生所有惊喜的凝结，是万古的永恒。
     无论是贺铸还是辛弃疾在目光的凝视与寻找之中都展开了意义的想象，那凌波不过横塘路的女子也许是贺铸一生中所有错过与失落的梦想的化身，那灯火阑珊处的伊人也许就是辛弃疾一生寻觅的心灵精魂的另一个存在。他们的目光在对方那里得到想象的回应。
     七十五岁的陆游回到四十年前游历的沈氏园，“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四十年后再来，已看不到过去的沈园，“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亭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目光所看已不是过去的境况，“沈园非复旧亭台”，这不再是过去的感慨不断在内心确认，一次又一次，沈园已三易其主，壁间小词已漫漶不清，这都是时间一去不返的悲剧，它消磨了理想抱负，反而使内心低回的青春眷恋不断浓重，诗人来此到底渴望目光相遇到什么呢，“偶复一到”，是命运偶然的力量让他来的这个曾经的伤心之处。过去是“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花近楼台上客心，四十年前虽分离但唐婉仍作为一种无奈遗憾存在在那里。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是过去，沈园不是，自己也不是，再也回不去了。四十年后回眸，所追看的仅仅是四十年前的无奈的目光，四十年间辗转漂泊的牵挂，四十年后的眼眸能看到什么呢。也许岁月沧桑老泪横秋，眼睛早已看不清明了，心中牵挂的倩影也早已日渐模糊了，只有那桥下春波还记得四十年前她惊鸿一瞥的样子。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目光的失落转向春水，西风愁起绿波间，绿波无语。
     看，一是种渴望的痴狂，在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中有段插曲――病床上垂危的江滨柳怀念云之凡时响起的一段音乐――特别感人，三十年代的上海风格加上一切都将变化莫测的感伤语调，“许我向你看，向你看，多看一眼....”看，是怎样一种难以命名又难以描绘清晰的感觉，看是一种温暖的欲望，看是一种平和光茫的给予，不同于强烈的曝光，但它同样渴望着回应，这目光在对方那里得到确认在内心回环，抵消了那些线性流逝的一去不返所带来的焦虑与感伤。有时候被拒绝回应被无视的看是一种感伤，《湘夫人》中“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一种看的兴奋快乐由于无法得到进一步细致明察或回应而渐变成一种惆怅，于是把目光推向周围的秋风木叶洞庭水波。看—看到，是一种幸运，看—看不到是一种缺失的遗憾。眼睛也许是五官中最纯净的，看给予对象以光芒来照亮对象并给对象以存在的空间。
    看，有时候也是一种治疗。《突厥语大辞典》：“你看着我，便是治疗我。”
                                                                                                                                                                                                                                                                          2014-04-03．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