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开的南瓜(外一篇)
2021-12-3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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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开的南瓜
宁雨/文
如同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刽子手一样,我很自然地从刀架上取了那柄带尖的屠刀。南瓜早已躺在案板上,通身散发着象牙白的光泽,像极了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我已经无限拖延了它的刑期,她亦在无限的拖延中准备好了视死如归的心境。
行刑前,我的目光还是在它的身上深视了三秒钟,大脑依据视神经传输的最后一批数据,迅速作出决策:拦腰横断。刀尖先下去,只两分的腕力便穿越皮层、肌肉和脂肪组织直达腔体。这在我的意料之外。超乎预料的顺利,鼓舞着我加快了进度,左手扶着瓜体并且匀速转动,右手把控刀柄让刀锋随着转动的瓜体沉稳推进。有噗噗的气声,微热的气流从刀锋和瓜肉的缝隙中冲出。这也在我的意料之外。可我已经因为过分的顺利,对旁枝末节表现得知觉迟钝。
“那枚白色的南瓜吃掉了吗?”“还没。”“记得把籽都挖出来,今年还要种一些。余下的你们可以做成零食。”“放心吧。我一定将瓜瓤仔细排查,一颗籽都不放过。”这是雨水节之前,我与友人的一段通话记录。今天,是惊蛰的第十三天。
南瓜已经横断两截,一截陈于案板,一截蹲在案板旁边的仿大理石台面上。我相信,此刻我正面对地球上的第10001号奇迹。有半秒钟,我眼神发直,思想停滞,然后进入缺乏处置经验而不知所措的茫然。
南瓜的籽实,已经在一个外表平静、淡如处子的南瓜活体内完成了发芽、生根,然后又死亡,开始腐烂的生命过程。变黑的叶瓣,半透明的细茎,有着无数触须的根,弃置的籽壳,与粉橙色的瓜瓤盘错成团,以白皮粉肉的瓜体为花托,怒放为两盏惊世奇葩。抑或就是两盏熄灭的灯,无数棵灯芯子在经历了极度缺氧的挣扎之后,以一种生命形态的终止,保存下没有机会消耗的能量,并且有意或无意地维持了灯盏(瓜体)体面、圣洁的外形。
瓜体是否籽实的同谋,根据我可怜的植物学知识,无法进行研判。但在对瓜瓤以及胎死腹内的无数瓜苗的进一步清理中,我还是发现了一场阴谋发生、发展过程的蛛丝马迹。瓜体最内侧的脂肪层,其质地已经格外松散、绵软,大量的养分已经秘密转化,为籽实的萌动、生长提供源源不断的势能;紧贴脂肪层的瓜肉,也已经没有了当初大理石一般的紧致结构和青春女子腹肌、胸肌所可自豪的弹性,松弛无力,垂垂老矣,甚至那股清新引人的荷尔蒙味道,也变成了老妪身上浑浊浓重的体味。
季节。季节。
“立春不杀瓜。”母亲语录。
我一意孤行地拖延着刑期,又在无限的拖延之后刀起瓜断,踌躇满志。其实,季节早已等不及这样一场迟到的屠杀。无声的呐喊,生命的代序,在一个黑暗的、寂静的活色的腔体内悄悄进行。我相信,如果那些幼小的生命足够强大,那枚白色的艺术品般外形完美的南瓜,一定情愿让她的子女们突破自己身体的岛链,直抵一个光明的氧气充沛的世界,安享风雨和泥土的恩泽,展叶,开花,结实。
惊蛰第十三日,院子里三株连翘崭露金灿灿的笑脸,一条蚯蚓在灌木丛下的泥土中探出身子大口呼吸。我以一名不尽责的刽子手的身份,安葬了一枚南瓜和它窒息而死的无数个胎儿。
神仙戳
心脏搏动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我无法用一个数据来定量。但它的每一次搏动,都会带着足够的养料抵达身体最遥远的领地。我用这样的力量对付一个几乎没有分量也没有多少体积的数字“11185”,无数次举起,又无数次放下。
11185,是邮政服务热线,可以查询、咨询,预定车船票、飞机票。我不断在身体里传输这个数字,却是为了举报。我要举报一个面目模糊、令我义愤填膺的神仙戳,还有那个面目比神仙戳更加模糊、更令我义愤填膺的负责盖戳的人。
自从快递横空出世,邮政普通包裹已经成为一个令我心生倦意的名词。这件包裹却千里迢迢一路风尘而来,并且被暂时寄宿于某邮电所。一纸包裹单传递到我的手上,等于拿到了关于包裹命运的通牒。根据常识,牒文上应该写明我必须在7日之内到那个寄宿之地把它领回之类的内容,并且暗含着过期不取、后果自负的警告;这牒文,是个长条型的红色戳记,由邮政分拣局的某当班人员咔嚓一下在包裹单上扣下去,即告完成。
偏偏,印油快完了,或者那当班者累了,灵魂外出溜达了一趟,那戳记在这当儿咔嚓扣下去了。也是通红的一个长条儿,却丝毫看不清包裹所寄宿何所,也看不清领取时限。我看不清,便求救,请耳聪目明的年轻同事帮助分辨,请学问高深的篆刻大家帮助解惑。
“没用,别费劲了,除非你求助神仙。”同事卜先生卓见。的确,这是世间少有的神仙戳。比武则天的无字碑还神,无字碑是刻意而为,而神仙戳偶然天成。
我决定自己做一回神仙。根据邮局多年来的出牌规则,我们片区的邮包都在车站邮局领取,读不出牒文,但我有既定的经验。骑旧单车,小衣襟短打扮,一路跨过和平路天桥,在北荣街、新华东路、公里街货车、客车、电动车的方阵中巧穿插打迂回,我终于抵达了自我圈定的唯一搜索目标——车站邮局。
“这里没有你的包裹。”一个身穿墨绿色制服的女子在仔细核对我的身份信息之后,拿着那个包裹单踱进里边一间看起来进深很长的房子,几分钟之后又踱出来,想把包裹单交还于我,眼神游移片刻,去了一架电话机旁。
看来,我对于神仙戳的卜算,并没有神仙般灵验。从拿到包裹单那刻即悄然生长的气恨,连同一种被耍弄的感觉,在胸腔里迅速膨大,我甚至听到了它嘭嘭嘭战鼓一样的声音。
我像任何一个文明人一样,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紧张地选择着自己将要发布的脸部表情。
“像这种情况可以投诉吗?”“可以。你打11185吧,确实不像话。”
我和墨绿制服女子的对话,听起来像两个不相干的人,在谈论一件不相干的事。我知道,我的情绪伪装得很深,是一门装上炮弹的大炮,严严实实包裹着绿色的橄榄枝。炮捻儿不能点燃,没有射击目标,这样的炮一旦出膛,只能自取其辱。
“查到了,你的包裹在北站邮电所。”另一个墨绿制服女子的声音,很和婉的女中音,传到我的耳鼓,放大,却如同一根火柴点燃的声音,离炮捻儿很近很近。
假如我拨通11185,第一种情况,他们会敷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第二种情况,神仙奇遇继续上演,这一场,我拿到的将不再是神仙戳,而是八卦阵顺水推舟;第三种情况,事态孵化发酵,直至人肉搜索到那个面目比神仙戳还要模糊的执印神仙,扣发奖金、工资、降级、解聘。
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砰……一声比一声沉稳而有力,一波又一波的愤怒和被愚弄感,随着血流一站一站送往身体的远端,然后回航。当他们途经一个站点,就有了一次卸载。这些卸载下来的毒素,得慢慢地消解、吸收。
最后一次以心脏搏动的巨大力量举起,然后放下了那个数字“11185”。我情愿做一个带毒生存者,并且期待由此获得的长久免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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